定州。
平阳。
界碑两侧,便是两个世界。
空气都显得格外压抑,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的攥着每个人的心脏。
抬头望去,天空混苍苍的。
视线望向前方,这里好似一片一望无际的荒漠,眼睛只能看到一株株巨大的枯树,空气中都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那是尸体在腐烂。
放眼望去,地上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骨头上充斥着啃噬过后的痕迹。
还有刀剑劈砍的裂痕。
尸体有大的,有小的,佝偻着,挣扎着,展现出生命最后时分的姿态。
这,便是被女真铁骑践踏过后的城市。
偶尔能看到一些房屋,可房屋早已被烈火焚烧,只剩下黑色的断壁残垣。
女真族本性凶残,他们会带走所有能带走的东西,而那些带不走的,或是一把火烧掉,或是……无情的杀掉。
没有任何意义,或许只是为了取乐,仅此而已。
中原人,对于他们就像是猎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女真比之倭寇,并不曾好多少。
宋言能清楚的听到,身后的士卒喉咙中压抑不住的声音。
如同野兽的咆哮。
尽管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和平阳府并无关联,可在看到这般画面的时候,胸腔中依旧是忍不住泛起阵阵杀意。
究竟是怎样灭绝人性的畜生,才能做出这样的行径?
那些东西,真的是人吗?
便是马车内的诸多女子,在看到这画面的时候,面色也是煞白,眼神中透着恐惧,当然也有杀意。
宋言用力的吸了口气:“走吧。”
一千名重甲兵,围在十几辆马车四周,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开始缓缓前进。
宋言默默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定州府。
定州府的刺史,应是一个有本事的,女真的骑兵完全将平阳府当成了狩猎场,却终究没能踏入定州府的地界。边界处,能看到残留的,战争的痕迹,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战马的尸体,大抵是数月之前留下的。
暴雨,烈日,寒风,便是战马也成白骨。
只是,刺史的权限极为严格,一州刺史,只能管理本州事务,纵然是看着女真在平阳的地界上肆虐,却也没办法率军出击。
即便他能将女真的骑兵击退,朝堂上的那些文官也能将他送上断头台,是以那位刺史所能做的,大概就是将女真骑兵阻拦在定州府的边境,然后尽可能的去接纳平阳府的灾民。
宋言没有资格去评判这位刺史的行为是对是错。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背景,去抗住朝堂上的那些喷子。
刺史,也是有家人的。
灭族之罪,谁也扛不住。
天,阴沉沉的。
乌云密布,似是要下雨了。
呼呼呼呼……
凛冽的寒风吹过,仿佛有无数厉鬼在哀嚎。
就在前方,一株树枝之上,一道影子伴随着狂风摇曳,那是一个小孩,从身上的衣着来看,应该是个女孩。
年龄大概在八九岁之间。
小小的身子已经腐烂,肚子上,胸口上满是破洞。
一根绳索吊着她的脖子,悬挂于半空。
身上爬满了乌鸦,听到重甲兵的脚步声,乌鸦便齐齐展开翅膀,伴随着呱呱呱的叫声,天空中便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这些乌鸦并未飞走,而是在众多重甲兵上空盘旋,它们似是已经将这些人类,当做了食物。
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它们早已习惯。
抿了抿唇,宋言便继续往前走去。
白骨盈于野,千里无鸡鸣。
不过如是。
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仿佛置身于十八层炼狱,耳畔似是能听到若隐若现的惨叫,看那一具具尸体,似是能想到曾经那一幕幕惨状。
轰……咔嚓。
乌云碰撞在一起。
一道电光,撕裂了阴沉的黑暗,雷声阵阵而来,撼动着这片充满死寂的世界。
“要找个地方躲雨了。”抬头望了望天,宋言叹了口气。
这样的天气,若是淋湿了,情况会很糟糕。
他手下,都是最优秀的士兵,他们可以死在战场上,却不能死在这里。
“根据地图,前面三里地之外有一个小镇,应是能找到躲雨的地方。”杨思瑶从马车里探出了脑袋,手里拿着一份地图。
宋言便点了点头,招呼了一下,疲惫的重甲兵开始加快速度冲着前方奔去。
他们的运气不错,终于在大雨降临之前到了这座名为太平的小镇。
太平镇。
看了看面前残破的房屋,一些墙上,还能看到鲜血喷溅上去残留的暗红。
同样,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遗骸。
太平两个字,未免有些戏谑。
这个镇子,已经没人了。
一些砖瓦房,没有完全被烧掉,倒是能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宋言便下令解除阵型。
一个个兵卒靠在墙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长时间的行军,对于他们的体力也是一种极为严峻的消耗。
斥候的情况稍微好一点,他们的运动量虽然大,但身上只是柔软的皮甲。
一些斥候便爬上了墙,警惕的注视着四周。
另一些斥候,便隐没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注意任何不正常的动静。
宋言也吐了口气,摘下头盔,虽是寒风凛冽,可头发却也是湿漉漉的。
空蝉,蝶依,雪樱几个,也早已没了往日的活泼,今日看到的画面对她们的心灵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们自小生活在长公主府,第一次见识到这个世界的黑暗,第一次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恐怖。
一个个都变的有些沉默,纤弱的肩膀轻轻战栗。
便是洛天衣脸色也有些阴郁。
倒是杨思瑶和步雨,许是因为生活经历的缘故,见惯了悲惨,便是看到这样的画面也只是叹了口气,并无太多反应。
天,依旧是昏沉沉的。
想象中的暴雨并未出现,甚至就连那雷鸣声也逐渐隐去。
待到天黑,天空中居然开始飘落一片片雪花。
雪花,宁平属于极少看到的场景,但在这辽东之地,却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
如柳絮,如鹅毛,飘飘荡荡。
白衣女侠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凝望着天空,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望见有雪花飘落,便伸出小手,一枚雪花便落在了掌心,又很快融化。
雪很大。
身上的重甲,便愈发感觉冰寒。
不少房间内都升起了火堆,跃动的火苗,驱散了冰寒。
对于这些沿海地带过来的重甲兵来说,这边的气候大概是有些不适应的。
屋内,高阳,半夏,步雨几个女孩也找来了木柴,引燃了火堆,滚滚热浪便扑打在身上。
高阳也不在意还有宋言坐在一旁,挽起裙裾,便是裙裾下面的稠裤也给卷了起来,露出纤白修长的小腿,许是觉得这双腿之前已经被看过了,再看一次也无妨。
稠裤一直卷到膝盖的位置,便露出两团暗红的血痂,同旁边白白嫩嫩的肌肤截然不同,显得有点丑。
可能是结痂的地方有点痒,高阳便伸出手指在旁边轻轻的挠着,时不时的还用指甲悄默默的在结痂的边缘地方扣着,似是想要将这块丑陋的东西给扣掉。
看到这一幕,宋言莞尔一笑。
尤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会这样做。
不过下场都不会太好,血痂扣掉之后,便是鲜血直流,然后又要经历新一轮的结痂,瘙痒,扣掉,流血,结痂……
倒是没想到这高阳平素里看起来挺成熟的,居然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或许,这才是高阳因着摆脱了皇室宗亲身份的束缚,摆脱了亲王府,侯爵府的束缚,逐渐展现出的本性?
似是注意到了宋言的目光,高阳便凶巴巴的瞪了一眼,然后就继续小心翼翼的抠着血痂。
宋言撇了撇嘴,自从上一次见了这女人的小腿之后,她对自己的态度便很是糟糕。
总是凶巴巴,好像一头骄傲的小野猫。
宋言感觉这女人有点不知好歹了,她难道不知道她这条命是谁救下来的吗?
好几次,宋言都差点儿忍不住,要把她从马车上丢下去……还是看在洛天衣的面子上,这才作罢。
懒得搭理这女人。
宋言便躺在地上,准备睡一觉,恢复一下体力。
倒是那高阳,在宋言躺下之后,眼角的余光却又控制不住悄悄冲着宋言的方向看了过去,时而鼓鼓腮帮子,时而贝齿扣桃唇。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平阳府……”
就在宋言准备入睡的时候,洛天衣的声音,却是悄悄飘了过来:“当真是没有活人了吗?”
声音冷清,让人品不出里面有什么感情。
别人可以不理会,但小姨子不行,宋言便稍微思索了一下:“应是还有不少活人的。”
“只是这些人,要么入了平阳府。”
“那钱耀祖收缩所有能战的兵力,龟缩在府城,那地方应该还算是安全。”
“要么,入了定州府,那边接纳了不少灾民。”
“要么,就成了流民,四处流浪。”
“这平阳府四周深山老林中,应该也藏匿了不少百姓。”
“只是因着边关无人镇守,女真蛮子可以长驱直入,便不敢归乡吧,等到咱们驻扎在边关,击退女真之后,应该就会好起来的。”
“这样吗?”洛天衣垂下螓首:“那便好……那,便好。”
洛天衣慢慢回到火堆旁边坐下:“休息吧,我来守夜。”
宋言颔首,并未拒绝,未及多时便听到疲惫的鼾声。
周围的诸多房间中大概都是这般。
火堆,鼾声,守夜人!
……
就在同一时间,平阳府,距离小镇不远的地方,一群战马飞奔而过。
兽皮缝制成的衣服包裹之下,仿佛一头头在雪夜中奔行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