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津之地富庶,往来客商如蚁,倘若有修行之人俯空鸟瞰,甚至可以看到一条国运大龙盘踞在京城上空,而烟波浩渺的津门地界则像是大龙口中吐出的一颗明珠。
相比之下,跨越万里之遥的北境则又是一副苍茫牧野的边塞风光。
北境龙首峰上,皮肤不再白皙,留有几缕唏嘘胡茬的朱雍正扶剑遥望眼前的万里山河。
在他身后,身体已经彻底长开的王梁随行护持,还有一名平平无奇的王府亲卫按刀戒备。
朱雍原名朱怀安,本是受天家忌惮,流落到北境的丧家犬。
而眼前由千里、万里云霭遮挡的群山大川,便是他的来时路。
除了随身护卫外,尚有一位牧民打扮的罪臣陪伴左右。
此人名叫李征,原是名臣之后,却因仗义执言,被隆平皇革职发配,就连家中妻小也受到牵连。
朱怀安忙里抽闲,前来龙首峰登山望远的路上,恰好遇见了陋室中隐居的李征。
彼时的李征唱着隐士词,放声高歌,正好惊动了前来登山的朱怀安。
你道是如此凑巧,李征早不唱晚不唱,偏偏今日朱世子来到龙首山,他却唱起了隐士词。
天下哪有这般凑巧的事?
然而事实上也确实没那么多凑巧的事。
龙首山是早年长亭王剑指北境王庭祭旗的地方。
那李征得知朱世子要来北境的那一刻起,便在龙首山下搭了庵棚陋居,整日里冻成孙子似的等着朱世子过来。
李征曾被长亭王评价为乱世王佐之才,可惜生于盛世。
李征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直到他流落到北境后,他便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去他娘的盛世!
长亭王功高震主,却又死守忠义,想留下万世清名,结果如何?不还是没能逃过一死。
如今朱世子流落到北境,却是李征唯一的一次机会。
北境藩镇割据,长亭王旧部声名最盛,只要朱世子有心扫尽天下雪,那他便愿意鞍前马后。
今日朱怀安三人骑马过来,瘦成猴的李征打眼一瞧,就看到这人身上有龙蛇起陆之相,暗藏杀伐之机。
咱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人久居陋室,冻僵了脑仁,饿花了眼,随便来个人都能看出这么多异象来。
反正李征看了出来。
在他眼里,龙首山鸟不拉屎的地方,谁会过来?
除了死了亲爹,又被‘流放’到北境的朱世子,他再想不出别人。
朱怀安也纳闷,他改名换姓,从未跟旁人说过自个底细,怎么今日一到这里,就有人看出了他的身份,这人有这么厉害?
朱世子心生警惕,本打算死不承认,实在不行,荒郊野岭,就把这人杀了灭口。
但对方一听他叫朱雍,不是什么朱世子,反而更加笃定了他的身份。
朱怀安觉得稀奇,耐下心一问,发现这人还真颇有才学,就是有点喜欢拍马屁,张口闭口把天命、雏龙挂在嘴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造反。
“李征,你说我身负天命,要助我鼎革天下.”朱怀安笑容收敛,一字一顿道:“可是我朱家从来一心为赵,从未起过半分反心,你说这些,难道就不怕我将你交由朝廷治罪?”
李征哈哈大笑道:“朱雍,诛雍也。世子取这名字,总不是为了给大雍朝添砖加瓦吧?”
朱怀安听着这话,总觉得这阴阳怪气的口气似曾相识。
眼看心思被看穿,朱怀安索性不演了,直接就问李征,你说你有能力有才学,那我倒要虚心请教一下,这鼎革天下的办法。
李征这人见朱怀安还挺有礼貌,心里的印象分就又高了不少。
这君主能处!
当即,李征拱手施礼,目光灼灼道:
“我近日夜观星象,紫微帝星隐现异芒,如一根灯芯分开两茎,一茎势大但却日渐微弱,一茎势小,却日趋盈盛。以臣浅薄之见,却是正应少主承天之命。”
朱怀安眉头微皱,未待言语,就又听李征说道:
“此言不是阿谀奉承之言,若君果真欲取天下,当以四策为鉴。”
“一策,天命在我。可遣方士僧道广传谶纬,称黑水化麟、枯木生芝皆应龙兴之兆。命儒生编修前朝苛政暴政录书,散于市井童谣,使黔首皆知旧鼎当倾,新主乃荧惑转世以拯苍生。
除此之外,听闻赵氏皇陵被天雷击穿,此为天心已失,真龙在野之显兆。
再有坊间传闻当今伪天子杀兄夺位,有不孝之嫌,常言道空穴来风,少主可凭借这一点大做文章,做成他伪天子身份。此消彼长,则势日起。”
“二策,中枢裂敌。征为官之时,素闻何太尉与石阁老、严相有旧怨,君可仿效遗书之计——以金箔仿太尉笔迹作通敌密函,遣死士‘不慎’遗失。当今伪天子对世子颇为忌惮,何太尉当年又颇为推崇王爷。
届时他们君臣势必相疑,待到时机相宜时,少主再计诱太尉门生反戈,则敌自乱矣。”
朱怀安眼睛微眯,重新审视起李征:“当今朝廷虽说佞臣当道,可也不缺能臣干将,你为何偏偏选中何太尉?”
李征笑道:“太尉门生故吏众多,对朝廷影响甚大,太尉感念赵家恩情,亦肯效死力,像这种人,如若不能为己所用,不如尽早除之。至于其他能臣.”
李征戏言道:“诸如严相、石瑾忠、潘松之辈,私心太重,或衷于内斗,或忠于本家,在征眼里,这些人活着的作用或许比死了更大。”
“换言之,当今天下,若没了他们,或许也不会成为如今这副模样。”
朱怀安眼前一亮,深揖一礼道:“请先生详说后二策。”
李征沉吟片刻,缓缓道:
“三策,世族归心。河东裴氏欲求盐铁之利,世子将来若要兴事,可暗许其江淮榷场;瞿阳李氏困于庶子夺嫡,当助嫡系承嗣。更宜择望族淑女与少主联姻,使世家与我同枝连理。”
“除此之外,黔西这条通路对少主也十分重要,若是能得黔西商家助力,至少能减少主十年功苦。”
李征顿了顿,忽然拱手笑道:“至于最后一策,少主已然得其精髓,征便不必多言。”
朱怀安闻听此言,反而心生好奇。
“请先生务必多言几句。”
李征摇头失笑。
“四策名为:暗藏锋镝。说白了就是厉兵秣马,隐藏锋锐,广积田粮。”
“这一策是重中之重,本该列为首策,却不曾想少主比征更加深谋远虑,甚至不惜更名换姓,连世子身份也不曾外露”
朱怀安愣了一瞬,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锦囊。
李征是他父亲长亭王都赞赏有加的能臣,但在对方口中,似乎赠送他锦囊的人,比李征的眼光还要精确长远。
“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也该把徐兄弟带到北境,哪怕是绑来也好”
朱怀安悔不当初。
津门府,临江县。
最近临江县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新任县尊陈光睿的夫人添了一位公子。
期间有不少人登门拜会,徐青听闻这事后,并未放在心上。
不管谁家喜事,都没他主动前去拜贺的份。
他一个做死人生意的,多少有点自知之明。
即便是当初吴志远成婚的时候,徐青也没打算去。
不过吴志远倒没嫌弃他,当时给他和胡宝松都发了请柬,还说要是不去,就是瞧不起他,不拿他当街坊朋友。
也就是那回,胡宝松给吴志远送去了一些保平安的符箓当作贺礼。
除了县令喜得贵子的事外,临江县这几日还来了不少陌生面孔。
听闻是京城新成立的镜照司要来办什么案。
这事徐青也没在意,他不过是个遵纪守法的买卖人,平时做些小生意,不惹事不闹事,只收一些尸体,送人安眠。
顾客也从来没有差评。
在街坊邻居眼里,小徐掌柜还是个乐善好施的秀才,不仅铺子里隔三差五送鸡蛋,还经常登门看望那些老无所养的人。
即便有些人没有会员铁劵,即便登门拜访、贴孝子代葬小广告的时候会被老头老太太拿扫帚往外驱赶,小徐掌柜也没有半句怨言。
除此之外,小徐掌柜还给新尧坊居住的流民济施过价值不下千两的粮食。
当时所有人都夸小徐掌柜的好,但人小徐掌柜却没有将功劳包揽,反倒是坦言说那些救济粮都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商少阳、商公子赞助。
在说商少阳名字的时候,徐掌柜还特意加大了嗓门,像这种不慕虚名,不贪图名利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镜照司想要缉查的对象?
至少在镜照司满城搅风搅雨大肆搜查的时候,徐青这铺子从始至终都没受到过影响。
原因无他,只因他的仵工铺已然成了临江县的良心企业,就连县尊都曾开口赞扬,说他的徐氏铺子有人味,干的好。
当时捕头赵中河拍着徐青肩膀,说起这事的时候,徐青甭提多高兴了。
这县令人不错,往后若是有机会来他铺子光顾,他可以给打八折。
仵工铺里,徐青给学师柳有道和师公杨奇英各上了一柱香。
今日是中元节,除了给师门上香外,徐青还准备了不少烧活。
十字路口烧一烧,无咎坡上烧一烧,再带着猫仙堂的仙家,去到水门桥别院,一起给绣娘庆祝。
鬼节嘛,一年到头也就那么一回,绣娘显然也很开心,中间吸食了不少酒气,借着微醺,还给大伙表演了个飞头术。
玄玉没见过这法术,头一次看见,浑身猫毛就跟那天上的乌云下雨似的,尽数炸起。
席间,玄玉终究没能忍住,便问绣娘头飞起来是什么感觉。
绣娘眨了眨眼,回忆道:“荡秋千似的,好像有脚,又好像没脚,这法术不难学,玄玉想要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玄玉瞪大眼睛,想到自个儿猫头飞来飞去,就果断摇头道:“不学!要是脑袋被狗叼走,或是被鸟叼去,就不好玩了!”
绣娘闻言同样有些后怕。
“绣娘会织布,实在不行以后可以织一条绳绑在身上,这样就不怕脑袋飞丢了。”
“.”
一旁,徐青听得脑仁直突,心说这又不是放风筝,还系条绳儿!
给绣娘过完节日,徐青和玄玉刚回到仵工铺,就不约而同的露出疑惑表情。
“徐仙家,法界里的香火似乎有点不对。”
徐青同样感知到一缕与之前迥异的香火混进了香火法界。
关上铺门,徐青反手从一片金色的香火法界里,揪出来一朵赤红如血的诡异香火。
那香火虽然颜色如血深红,但却充斥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勃勃生机。
徐青闭目仔细感应香火来源,不多时他睁开双眼,诧异道:“有人为我立了庙宇,塑了神像。”
同样感应香火来源的玄玉也睁开了眼:“还有徐仙家的长生牌位,徐仙家到底做了什么事?”
徐青也一脸纳闷。
他一个本本分分的僵尸,就算偶尔做些好人好事,可再怎么着也到不了被人立长生牌位供起来的程度。
“这事必须得查清楚!”
自家立庙和民众自发立庙,完全是两码事。
后者对于仙家而言,无疑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但对徐青而言,却充满了不确定因素。
今日是鬼节,夜晚少有人外出,徐青循着那一缕奇异香火指引,和玄玉一路追踪,最后来到了城外一座新修建的小庙前。
庙门外,月光洒落,依稀可见牌匾上写着‘保生’字样。
靠近庙宇,徐青内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滋生,除了这种异样感觉外,在他耳畔隐隐还有婴儿笑声响起,那笑声不大,却仿佛能够直接击穿人的心灵。
徐青心中愈发觉得古怪,走进庙宇,摆放神像的香殿前写着如意殿三个大字。
在殿里有女仙塑像供奉,那女仙左手持握如意法器,右手拖着一只血红色的瓶子,上面有小字镌刻。
徐青走近观瞧,才发现写的是血湖度厄字样。
此时一直在庙里溜达的玄玉忽然喊到:“徐仙家,这里有你的牌位!”
徐青侧目看去,远远就看见牌位上写着保生娘娘之神位的字样。
在牌位左右,还有祈愿红联张贴。
左书:‘庇佑子孙平安’
右书:‘祈求多子多福’
徐青看得眼睛发直,这谁立的牌位?
而且立的还是个送子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