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的事务告一段落,陆嘉衍总算得了闲。年关将近,府上却只有小妾一人,难免显得冷清。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小龙,随口问道:“小龙,你跟着我也有几年了,在外头可有什么知交好友?”
小龙抱拳一礼,恭敬答道:“回少爷,朋友倒是没有,不过收了五个徒弟,还有两个手下愿意跟着我。”
陆嘉衍闻言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问道:“哦?这事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小龙略一低头,解释道:“就是从前少爷让我训练的那批人里挑出来的。五个根骨不错的,我收作了徒弟。另外两个原本就有功夫底子,我又指点了几手,他们心存感激,便一直想跟着我做事。”
陆嘉衍微微颔首,又问道:“那几个当兵的表现如何?”
小龙脸上闪过一丝不屑,撇嘴道:“比咱们当年练的可差远了,也就两个还勉强看得过去。”
陆嘉衍心里明镜似的,吕营长送来的不过是些充数的货色。他并不在意,转而继续问道:“你收的那两个手下,身手如何?”
小龙略作思忖,答道:“都比不上我。一个出手狠辣,像是从生死场上磨炼出来的本事;另一个练的是谭腿,腿上功夫了得。两人各有所长。”
陆嘉衍拍了拍小龙的肩膀,吩咐道:“年后带他们来府上吧,正好看家护院。现在院里那些人,你仔细筛选一遍,和学堂那边调换两个得力的过来。府上留五六个护院就够了。”
他望向城外方向,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那里才是我将来的用武之地。”
小龙立刻会意,“是,少爷。”
陆嘉衍抬手示意小龙去忙,沸水注入青瓷盖碗时腾起袅袅雾气。一壶龙井泡好后,他将当日报纸缓缓展开,油墨香混着茶香在室内漫开。
另一处,思媛半倚在雕花藤椅上,青瓷茶盏托在掌心,氤氲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
摇篮里的婴孩正酣睡,她用银匙轻轻搅动着茶汤,目光温柔地描摹着孩子的轮廓:“瞧瞧这眉眼,看看这脸蛋,倒真像你父亲睡觉的模样。”
指尖抚过婴儿细嫩的脸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乖,等津门这边的事办妥,咱们就启程回家。”
窗棂外,寒风沙沙作响,似在低语。这看似仓皇的“避难”之举,实则是精心编排的戏码。
为的是将那批价值连城的物件安然带出京城。时局动荡,北方市场日渐凋敝,唯有运往南方方能寻得识货买家。
可若零星转运,难免引人猜忌;大批护送又风险重重。倒不如借由这出护妻护子的戏,将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也顺便告诉全京城,他家的资产顶了天也超不过十五万大洋。
思媛指尖无意识摸着旗袍盘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莲步轻移至客房。
老式旋转拨号电话在墙上泛着冷光,她拿起听筒拨了号码,听筒里很快传来二虎恭敬的声音:“少奶奶,电报已经发出去了。”
“二虎,既然发出去了,为何不及时告知?”她微微蹙眉。
电话那头传来局促的吞咽声:“不敢贸然敲门......上次送信动静大了些,惊得小少爷啼哭不止。”二虎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这回特意等您有空才回禀。”
听筒里传来二虎拘谨的应诺,思媛唇角不自觉上扬,指尖轻点着听筒边缘:“不必如此,照常便是。”
她将电话轻轻搁回座机,重新倚回藤椅时,茶香已有些凉了。她端起茶盏轻抿,看窗外寒风凛冽。
这一刻的宁静如此难得,仿佛所有的谋划都被隔绝在雕花窗外,唯有摇篮轻晃的吱呀声,与檐角风铃的叮咚,编织成天下太平的美梦。
陆府朱漆大门前,陆嘉衍整了整衣冠,身后护院捧着两缸沉甸甸的黄酒。虽知父亲在内务府当差,什么稀罕物件都不缺,但为人子的礼数却不可废。
这两坛十年陈的枫泾黄酒,是特意让曼丽从沪市采办的礼物。上月刚到京城,共计五缸,今日特地选了两坛最上乘的带来。酒坛用红绸裹着,泥封上还贴着封缸戳记,透着岁月沉淀的醇香。
刚跨进垂花门,就见陆老爷早已在正厅候着。见儿子提着礼物进来,老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却故意板起脸呵斥:“我在内务府什么没有?要你带这些东西作甚?快拿回去!”
陆嘉衍不慌不忙上前行礼,含笑道:“父亲教训得是。只是儿子这点心意,好歹是自己挣来的干净钱置办的。”他示意小厮将酒坛轻放在院中,“这是曼丽特意从沪市捎来的枫泾黄酒,十年陈酿,统共就得了五坛。今日带了两坛来,您闲暇时不妨品鉴品鉴。”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酒坛上的红绸映着晨光,衬得厅堂愈发温馨。陆老爷虽仍端着架子,眼角却已浮现出欣慰的纹路。
“嗯,这黄酒倒是可以在家宴时拿出来待客。”陆老爷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近来如何?家中可还顺遂?”
陆嘉衍唇角微扬,“劳阿玛挂念了,一切都好。即便有事,儿子也能应付。”
陆老爷闻言长叹一声,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最年幼的儿子。苦笑一声说道:“没想到我陆家三个男丁,反倒是幺儿最有出息。”他转身朝内室走去,“随我来。”
穿过雕花月洞门,陆老爷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铜锁“咔嚓”一声弹开,露出一个紫檀木匣。他又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的银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暗锁。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一叠银票,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拿着。”陆老爷将银票递过来。
陆嘉衍连忙后退半步,摆手道:“您知道儿子不缺这些,您还是自己留着。这一大家子,总要您来主持。”
陆老爷却执意将银票塞进他手中,声音低沉:“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两个兄长备着的。”他顿了顿,眉宇间浮现出深深的忧虑,“你大哥整日流连秦楼楚馆,我怕他将来坐吃山空;二哥眼高手低,样样都懂却样样稀松。”
陆老爷的手微微发颤:“思来想去,只有交给你最妥当。这钱,就当是替为父看着他们。”
陆嘉衍双手接过银票,郑重地收入怀中:“父亲放心,儿子定当护两位兄长周全。”
陆老爷将木匣重新锁好,指尖在铜锁上轻轻摩挲,确认无误后才转身。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柔和:“有你这句话,为父就安心了。”顿了顿又道,“嘉良和嘉业日后若有什么难处,你得多费心。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我差人备了两只肥羊,宰好了就给你送去。”
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陆老爷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温声道:“天冷了,正好在家涮个锅子暖暖身子。”
陆嘉衍躬身应是,眉目间尽是恭敬。父子二人沿着游廊缓步而行,青砖地上投下一长一短两道身影。穿过月洞门时,陆老爷又细细叮嘱了些家常话。
到了府门前,陆嘉衍整衣肃立,深深一揖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