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六载光阴,林昭然皆困于这周而复始的轮回之月。
实则恍若更久。
其间变故迭起,世事变幻,竟令他心生十载须臾之感。
他不禁思忖,当初那张明远与如今相识的少年相较若何。
乍看似有几分相类,然终究皮相之似。
数十载岁月流转,焉有不变之人?
不过是往昔未入轮回时,未曾深识其面罢了。
然则林昭然陷此轮回已六载有余,竟从未与母亲促膝长谈。
常人或引以为耻,然林昭然不然。
反倒觉此轮回妙处,正在于可免却与双亲周旋之苦。
而今,时隔多年,他竟要主动与母亲叙话……且是为着林昭明之事。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盼着父母多言兄长之事,然世事弄人,莫过如此。
「倒教我想起一桩事来。」母亲道,「你父亲与我不日将往崆阳城探视昭明。」
妙极。
他正待她提及崆阳之行。
幸而此事无须他刻意引导——虽出言似偶然,然此念显然萦绕其心。每度轮回重启,她必寻由头提及此事。
「未免仓促了些?」林昭然轻描淡写道,「所为何故?」
若母亲讶异他竟对家事显露出兴趣,面上却是不露分毫。
「本当时常探望昭明才是。」她端出说教口吻,「距上回相见已近一载。血脉亲情,最是紧要。」
「哦?」林昭然语带敷衍,「岂非昭明来探更为妥当?总比您二位远赴崆阳省事得多。」
「这个嘛……」她略作迟疑,「你说得固然在理。然昭明志向远大,近来为寻某物,更是殚精竭虑。此刻要他搁下事务探亲,断无可能。」
「原来如此。」林昭然道。
心底旧日怨尤暗自嗤笑:若换作他敢怠慢家礼,缺席团圆宴席,怕是要被叨念至死。
然此念无益,遂按下不表,转言他事:
「既他不来,便您自去。倒也公平。只是既为团圆,何以不携我等同往?缺了大半家人,算得什么团圆?」
「怎知我不带你们同去?」母亲奇道。
林昭然顿觉失言。
该死……她确还未提及此节。
无妨,尚可转圜……
「怎么,莫非临行前方阻我入阁修习?」他挑眉反问,「或是阻了昭武?再或是拖着琪琪跋涉异邦,教她数日内染上十样八样稀奇病症?」
「倒提醒了我,正要说琪琪之事——」她方启唇,便被他即刻截断。
「我来照料便是。」他道。
母亲愕然瞠目,一时失语。
「你说什么?」她问。
「您可是要问我能否带琪琪同往青云城?」林昭然‘揣测’道,「想必此番言语也是为此。我应下了。带她同去便是。」
「好极!」琪琪欢叫出声——原这机灵鬼一直藏身暗处偷听。
林昭然对她这般冒失翻个白眼,连母亲也不免朝琪琪藏身处投去恼恨一瞥。
自然那小鬼是瞧不见的——仍匿着身形,假作未曾窥听。
「倒是爽快。」母亲评道,目光重回他身上,「近来琪琪颇有些淘气,你能不计较,我很欣慰。」
「既如此,不如言归正传,说说您二位突然急着赶往崆阳的真正缘由?」林昭然道。
母亲审慎地打量他。
「何以对此事如此上心?」她问,「非是怪你过问家事。反倒觉是好事。只这般作派,实在不似你平日性情。」
「您这番出行又何尝不突兀?」林昭然立时反诘,「将琪琪交我照看两月有余,您心中定然不愿……」
「信你能照料妥当。」她插言道。
「……且值此盛夏时节,抛下商行无人主事,父亲怕已是焦头烂额。」林昭然不顾打断,把话说完。
倒非离了双亲数月商行便难以为继。
父母创下的基业早已过了事必躬亲的阶段——若无突发变故,交予下属打理两三月本非难事。
然倘若有变?双亲岂能不虑此节而悬心?
尤是父亲,素觉手下伙计非懒即庸——若林昭然这些年听得其父抱怨未曾错解的话。
「你父亲确对长久放任商行之事心存顾虑。」母亲坦言,「只是这事……」
她语带迟疑,显在斟酌是否吐露实情。
林昭然再度思及是否该动用心术探其思绪——终究不愿为之。
纵使母子不睦,窥探生母心念终非正道。
「只是什么?」他缓声相询。
「今日怎的这般咄咄逼人?」母亲蹙眉不悦。
「您常斥我不念家门荣辱。」林昭然语带薄愠,「而今分明家中有急,却欲瞒我于鼓中。失礼些也是应当。」
「并非家中有难。」她烦躁地按着额角,「至少非你所想那般。不过是……」
她深长叹息,似负千钧重担。
「可否布下隔音结界?此事不宜教琪琪听闻。」
林昭然颔首,瞬施两道禁制——一阻声息外传,一防外人闯入。以备那小丫头突发莽撞。
「已成。」林昭然道,「究竟何事?」
「昭明要成婚了。」她终道破真相。
林昭然怔视片刻,方消化此言。怎会?这便是天大秘密?
倒也明白双亲何以视若大事。
只预期他们……本该欣喜才是。
观母亲情状,竟似闻丧而非闻喜。
「我不明白。」林昭然坦言,「此非美事么?记得您曾明里暗里催他早日安定。莫非那未婚女子有何不妥?」
「姑娘自是好的。」母亲叹息,「出身术士望族,在当地颇有势力,堪称贵胄。」
「竟是高攀贵门?」林昭然问,「怪哉,原以为您会喜不自胜。」
母亲投来颇不以为然的目光。
「怎么?不喜他联姻贵胄?」林昭然惑然不解。这分明该令她雀跃之事。
「贵胄身份反添麻烦。」母亲解释道:
「舍近处多少名门淑女不求,偏要远聘异邦之女——多少望族愿以联姻换此等天才术士入赘。
若只是崆阳城随意结识的女子带回便罢,可这姑娘……俨然公主之尊,绝无可能随昭明迁来新瑞大陆。
反倒是昭明要长留崆阳与她相伴。」
「原来如此。」林昭然豁然明了。
若林昭明远居崆阳,双亲于此姻缘中毫无所获。纵是联姻贵胄,终是异邦虚名,不过添些谈资,远不如娶暴风城望族来得实惠。
加之林昭明若久居崆阳,双亲欲见爱子(及其新家)恐难如登月。崆阳与暴风城之遥,岂是轻易可渡?
「想必您已修书劝过?」林昭然道。
「自然。」母亲道,「去信详陈利弊。纵那姑娘千好万好,怎及在暴风城联姻来得妥当。」
「然昭明不听劝?」林昭然揣度,暗藏几分幸灾乐祸。
「他只道心仪此女。」母亲黯然摇首:「寸步不让。既不肯延婚期,更莫提取消。坚称良缘难再,机不可失。如此仓促!怎就不听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