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六月上旬,朝堂上下都在为了苏泽的奏疏争吵不休。
甚至原本被都察院弹劾的广西布政使成子学,都已经没人在意了。
苏泽的奏疏这次只针对外任官员,也就是京师以外任职的官员。
但是按照苏泽日拱一卒的行事风格,这项制度早晚也要覆盖到在京官员,这自然是对都察院权力的剥夺。
如此的群意汹汹,就是海瑞也无法压制。
事情闹到了六月二十日,都察院还在对着苏泽的奏疏猛烈抨击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广西布政使成子学入京了!
这下子整个京师都震荡了。
内阁。
高拱面沉如水,他看向几位阁臣说道:
“成子学擅自入京,诸位怎么看?”
张居正的脸色也非常难看,一方布政使可是地方要员,大明对于地方官员的管理非常严格,县令无故都不能离开所治的县,更不要说一方布政使这个级别的官员擅自离开属地进京了。
这是对朝廷权威的挑衅。
张居正说道:
“成子学擅离职守入京,应该派遣法司逮捕下狱,再请陛下圣裁!”
这一次内阁达成了一致意见。
隆庆皇帝对于成子学的行为也十分的愤怒。
等到成子学被逮捕押送到诏狱后,隆庆皇帝派遣提点东厂的司礼监太监陈洪,前往诏狱讯问成子学。
诏狱,是关押重要犯人的监狱。
相比其他监狱,诏狱至少是干净的,当然只要是监狱总少不了那阴暗潮湿的味道。
陈洪手里拿着香帕,试图遮掩住诏狱的霉味,但是这些味道来自于四面八方,根本不是一张香帕能够挡住的。
在狱卒的带领下,陈洪来到了诏狱里面的牢房。
隆庆皇帝对于臣下比较宽厚,在刚继位的时候就释放了关押在诏狱的政治犯。
所以诏狱的狱卒,在隆庆朝是个清闲的差事,广西布政使成子学,可以说是隆庆朝诏狱关押的最高级别官员。
陈洪来了诏狱深处,他看到了一身素袍的成子学。
成子学是嘉靖三十年的进士,他中进士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近二十年的宦海沉浮后,成子学自有一份地方大员的气度。
陈洪见到成子学,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气势就小了很多。
陈洪还是摸了摸怀里的圣旨,他鼓起气势,对着牢房中的成子学宣读了圣旨。
等宣读完毕,陈洪对着冷静的成子学说道:
“成大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成子学叩谢圣旨,接着说道:
“罪臣请陈罪自辩于御前。”
这下子陈洪的脸色更难看了。
如果成子学当场认罪,他这趟差事就算是办成了,可是他不肯认罪,还要自辨于御前?
以目前隆庆皇帝的状况,又怎么会答应他这样的要求。
陈洪板着脸说道:
“成大人,陛下也说了,你是先帝朝的老臣,久任地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你俯首认罪,咱家还能帮你从中说项。陛下宽厚臣下,你也能保住性命。”
成子学却说道:
“臣只求能陈罪自辨。”
看到成子学油盐不进的样子,陈洪继续恐吓道:
“成子学!陛下让咱家前来,是要给你体面,若是你不识体面,那朝廷必然会详查汝罪,等祸及家人的时候,可别追悔莫及!”
但成子学却冷冷的说道:
“罪臣请自陈其罪。”
看到成子学这幅样子,陈洪拂袖而去。
等到隆庆皇帝听完了陈洪的回报,他抬了抬眼。
冯保立刻凑上去,将一支笔递到了皇帝的手里。
快要入夏后,隆庆皇帝的身体好了一些。
只是语言能力还没能恢复,所以皇帝还是深居简出,除了内阁的几位阁老之外,更不愿意见外臣了。
听完了陈洪的汇报,隆庆皇帝又想起了苏泽的奏疏,在纸上写道:
“让成去刑部。”
隆庆皇帝现在只能手写,所以用词非常简略。
冯保还是很快明白了他意思,问道:
“陛下,是让成子期去刑部陈罪?”
隆庆皇帝皇帝点头,又写道:
“内、科道、大、刑、司”
冯保又问道:
“内阁、六科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以及司礼监派员列席旁听?”
隆庆皇帝又点头,他最后写下了一个“苏”。
冯保立刻说道:
“请苏翰林也去?”
隆庆皇帝点头,这下子他有些累了,将笔扔到桌子上。
冯保立刻说道:
“仆臣这就去拟旨!”
——
六月二十一日,苏泽来到了刑部大堂。
苏泽本以为他来得早,却没想到海瑞比他更早到。
苏泽以前通过【飞哥传书】和海瑞有过书信往来,后来也在京师门前亲眼见了海瑞入京。
但是和海瑞面对面的交流,今天还是第一次。
海瑞也在打量苏泽。
两人可以说是神交已久。
苏泽抢先上去和海瑞打招呼:
“海大人。”
海瑞回礼后也看向苏泽。
“本官在南京的时候,就经常听说苏翰林的名声,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海瑞简单客套了几句说道:
“这是本官第二次来刑部大堂了。”
苏泽疑惑的看向海瑞,海瑞说道:
“第一次是来受审的。”
苏泽差点绷不住,他才想起来,当年海瑞上治安疏后,气的嘉靖皇帝差点吐血,嘉靖皇帝就命令三法司在刑部大堂审理海瑞,但是最终都没能给海瑞定罪。
合着海瑞是来故地重游了?
苏泽也没想到,海瑞竟然还有这份冷幽默。
海瑞继续问道:
“苏翰林,成子学的案子,你怎么看?”
苏泽立刻说道:
“海大人,此案定有隐情。”
“何以见得?”
苏泽将自己的分析说出来:
“下官曾经打探过,成子学在广西的官声还是不错的。”
“至于邕江的水患,这些年来每年广西都会暴雨,邕江的水流量又大,决堤也非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成子学在官场近二十年,是从偏远地区知县升上来的,如果要贪墨,也不会用如此明显的手段。”
海瑞满意的点头说道:
“可上书请求整顿广西吏治的是苏翰林你啊。”
苏泽却说道:
“整顿吏治,无论什么时候提都是对的。”
“成子学在任期间,广西土司接连叛乱,耗费朝廷军费无算,这也是他的问题。”
“如果是苏某错了,苏某也会上书请罪。”
“兼听则明,偏听则信,所以苏某才上书,请求在处置地方督抚大员的时候,允许这些官员上书自辨,朝廷处理这些官员也要给出明确结论,这样才能让百官安心。”
海瑞叹道:
“都说苏翰林是一心为公,本官也是信了。”
“这次弹劾成子学,也是因为本官而起,如果成子学真有隐情,本官也会上书请罪的。”
就在众人聊天的时候,其他人也逐渐到了。
内阁是赵贞吉来的。
大理寺卿戴才,也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九卿。
刑部尚书毛凯,也是六部尚书中存在感最弱的,当年李一元在刑部担任侍郎的时候,毛凯就不管事。
但是这一次皇帝将问罪的地点定在了刑部,毛凯还是要出来迎接众人的。
司礼监是陈洪亲自来的。
再加上一些中级官员,比如刑部的主司、都察院广西道御史,刑科的给事中,一众人到齐之后,毛凯引众人来到了刑部大堂。
毛凯一拍惊堂木道:
“带成子学!”
衙役领着成子学来到堂上,毛凯按照审案的流程,询问成子学的姓名籍贯,等到所有流程走完之后,毛凯说道:
“陛下有旨,允许罪臣成子学陈罪于刑部大堂。”
“成子学,都察院弹劾你其罪有三。”
“其一,滥用民力,年年修造邕江工程。”
“其二,在土司承袭中,向土司索贿。”
“其三,逼迫土司出银助修邕江工程。”
“你可认罪?”
成子学低着头说道:
“罪臣认罪。”
听到这里,负责记录的官吏都哗然,还是毛凯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
“肃静!”
“成子学,你既然认罪,为何不在诏狱认罪,非要在堂上陈罪?”
成子学说道:
“请诸位大人听罪臣陈罪。”
成子学说道:
“邕江水患不断,罪臣刚就任的时候,邕江就发大水,淹没沿江七县,受灾几万人,这场灾情在元年,广西地方的灾情奏疏中有所记载,诸位大人可以核对。”
毛凯皱眉,这时候苏泽说道:
“毛尚书,这份奏疏藏于翰林院,下官曾经在都察院读过,可以派人从翰林院取来。”
毛凯点头,让身后的小吏去翰林院取奏疏。
成子学又说道:
“罪臣到任后,将修建邕江水利作为重中之重,一直到今年春水泛滥的时候,邕江受灾仅不到半县之民,南宁府城百姓也没有受灾。”
“只是成某的治水能力不行,多次上书工部,请求派遣治水能臣来广西治水,但是相关奏疏石沉大海。”
这下子在场众臣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广西地处热带,降雨本来就比较多,水患也很严重。
这么一推敲,似乎成子学没有撒谎。
只能说是邕江的治理难度比较大,又连续遇到几年降雨比较多的时候,这才让灾情比较严重。
而且成子学的话中,也透着对朝廷不满。
广西是偏远地区,朝廷不像是对其他地区那么重视。
长江黄河流域的水患,朝廷都会第一时间重视,工部的官员也都抢着要治理。
但是轮到广西发生水患,工部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赵贞吉咳嗽一声说到:“等过后再去工部调档,成大人请继续说。”
成子学继续说道:
“第二条。”
“国初的时候,土司都是要向大明纳税的,国初的广西户调档案中,六成税收是从土司征收的。”
“可等到今上继位的时候,土司税调已经不足一成。”
“诸位大人可知道,国初时候的关系在籍人口,比今日还要多,诸位可想过原因?”
海瑞说道:
“土司不纳税,自然是汉人百姓纳税。汉人百姓纳税多了,就会逃亡到土地的地方当土人。”
“所以户籍账册的人口更少了,如此循环以往,广西的财源紧张,所以成大人的意思是,你没有向土司索贿,而是用这种方式向土司征税?”
成子学看了一眼海瑞,拱手说道:
“海大人明鉴,正是如此。”
这时候刑科给事中跳出来说道:
“这些都是成大人的一面之辞吧?”
成子学微笑说道:
“土司送来布政使司衙门的银元,本官全部都登记在册,也全部用于公帑,广西按察使司都是用了印的。”
“当然,用这种方式向土司征税,也都是罪官一人所为,和按察使司衙门无关,我不过是让他们做个见证。”
这下子众人都噤声,现场诡异的安静下来。
苏泽这时候说道:
“所以第三条,向土司摊派修造水坝的费用,也是因为这个,要向土司征税?”
成子学说道:
“邕江五年五修,广西百姓的民力实在撑不住了,所以自本朝三年开始,出丁的人家官府都给补助,这笔钱都是从土司的助捐之中挤出来的。”
成子学干脆说道:
“除此之外,广西土司还会设卡征收过路税,就连梧州盐关都被土司占据,四处设卡收税。”
苏泽想起来,梧州界临广东,处西江、浔江、桂江三江汇合之处,扼广西内河出海之咽喉,自古即为岭南军事重镇。
食盐是除米谷外梧州又一大宗贸易。广西用盐多取自广东沿海,用船经西江运达梧州,再转售广西各地,滇、黔、湘部分地区所需粤盐也从梧州转运。
朝廷在梧州设置盐关,是广西经济最发达的地区。
但是土司竟然在梧州盐关附近也设卡,这就是侵蚀大明的税基。
成子学说道:
“罪官还纵容完税的商团冲击土司盐卡,还将盐关市税的火耗摊派给土司,用在整修盐关的道路,这是其罪之四。”
“以上种种,布政司衙门的每一笔出入皆有账册,这些账册也已经从广西递送入京师了。”
等把一切说完之后,成子学闭上眼,一言不发。
在场众官员也都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