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在京师城外,刚出狱的成子文,正在给好友河南布政使刘应节送行。
“子和(刘应节字)兄,没想到我刚出狱,你就要离京了。”
成子文看着好友。
两人一个赴任河南,一个马上要赴任山东,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刘应节倒是意气风发,他笑着说道:
“文昌(成子文字)兄,说不定过上三年,河南开征不了商税,那我就要被朝廷免官,到时候去你处当个幕僚如何?”
两人哈哈一笑。
成子文也知道刘应节立下了军令状,要尽快在河南全面开征商税。
地方上的情况有多复杂,做过布政使的成子文当然清楚。
成子文说道:
“河南全面开征商税,就看怀庆府的表现了。”
刘应节点头。
朝廷批准怀庆府试点分税,那河南各府都会盯着怀庆府。
如果怀庆府因此腾飞,怀庆知府高升,那其他府开征商税的阻力就立刻小了很多。
再以刘应节在河南地方的威望,就能让整个河南省都开征商税了。
可如果怀庆府的分税改革失败了,地方上闹出事情来,那其他知府必然会望而却步,再想要让河南开征商税就更难了。
刘应节也是在赌,赌上了他的全部政治前途,就在赌怀庆府的税改能够成功。
刘应节说道:
“怀庆知府张京安,是我的老部下了,是个能臣干吏,这一次回河南,我会先去怀庆府一趟,和他面谈税改事宜。”
成子文点头,改革更是需要精兵强将。
平稳的时期,官员只要无为而治就能发展。
但是到了需要改革的时候,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这时候就需要能干的官员才能处理。
这也是为什么高拱一直坚持,改革人才为先的原因。
看到刘应节有信心,那成子文也稍稍放心。
他又说道:
“怀庆府要发展,也要朝廷的支持。”
刘应节叹息说道:
“是啊,是离不开朝廷的支持。”
刘应节低声说道:
“文昌兄,你猜猜我离京之前,见了谁?”
“谁?”
“苏泽苏子霖。”
“啊?”
刘应节说道:
“是苏子霖来迎宾馆见我的。”
这下子成子文皱眉。
京师中有“苏党”的说法,成子文是嗤之以鼻的。
但是很快就有人认定,自己也是苏党的成员,成子文就更厌恶了。
当然,他也不觉得苏泽是在结党。
苏泽的名声太响了,甚至这次自己能出狱,还能继续为官,都是苏泽的功劳。
大明上下,谁不知道苏翰林的公心?
但是苏泽主动去见刘应节?
刘应节说道:
“苏子霖还带了一个人。”
“谁?”
“武清伯世子,倭银公司董事长李文全。”
成子文立刻说道:
“这位李世子,是要给怀庆府投资建厂?”
刘应节点头说道:
“倭银公司准备在怀庆府建造煤矿、炼焦厂和炼焦化工厂,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化工厂,但是听说现在市面上的一种燃料就是从化工厂生产的。”
成子文倒吸一口气:
“好大的手笔!”
刘应节也说道:
“是啊,好大手笔,听说都是全套的东宫工厂技术,京师的东宫工厂还会派遣大匠援建。”
成子文叹道:
“也对,分税改革,本身就是苏子霖之议,他可是要比子和兄更想要怀庆府改革能成功。”
成子文又问道:“苏子霖没有提条件吗?”
刘应节看向老友,笑着问道:
“文昌兄是说的‘苏党’的说法吧?没有,苏子霖没有说什么苏党的事情,也没有提任何的附加条款,唯一的要求,就是当地的工厂需要地方士绅也募股出资,倭银公司在五年后,也会逐渐降低退出持股。”
“啊?这是为何?”
刘应节感慨的说道:
“这也是苏子霖的高瞻远瞩了,他说了,如果怀庆府的工厂,如果持股的是京师的权贵,技术工匠都是外地的大匠,本地人只能做最苦最累的活儿,这样的工厂还能长久吗?”
“只有地方上群策群力,地方士绅能靠工厂发家致富,能工巧匠能在工厂获得稳定丰厚的工作,普通百姓能够在工厂生活,那这些工厂才能越办越大。”
“所以倭银公司只提供初期的技术和投资,日后必须要由地方上承接下来。”
听完刘应节的话,成子文也点头叹道。
“也难怪大明能有这些变化,苏子霖当真是深谋远虑啊。”
刘应节说道:
“有苏子霖这样人在朝,我们这些老骨头怎么也要拼一把,这次怀庆府税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成子文看向好友,他想到了当年科举中第,观政结束后,年轻的自己和刘应节也在京师城外离别,分赴地方上任的场景。
那时候两人都是中第不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可如今已经是两鬓斑白,但是成子文又从好友身上,看到了那种刚入官场时候的蓬勃生机!
是啊,身在大争之世,如果不能做出一番实绩,那真是枉费这个好时代了!
说完了自己的事情,刘应节说道:
“文昌兄,你要去登莱上任了,这也是能做事的地方。”
成子文点头。
他在刑部自辨的时候,已经做好被朝廷问罪的准备了。
后来风评逆转,他也做了归乡的计划,准备在家乡办个书屋,教授同乡的子弟。
可没想到,朝廷竟然让他去做了登莱巡抚。
这下子成子文反而有些战战兢兢。
朝廷不负自己,那自己也不能负朝廷。
这大概是千百年读书人的想法。
登莱二府,自从开埠以来,两府经济民生都冠绝整个山东,可以说是大明北方的明珠。
前任登莱巡抚涂泽民,去广西接自己的烂摊子去了,甚至这一次皇帝亲自下旨,都没让涂泽明进京召对,而是直接从莱州登船就去了广西。
成子文甚至有点愧疚,自己要接受涂泽民经营了四五年的大好局面,而涂泽民却要去广西给自己收尾。
成子文也有些担忧,万一自己治理不好登莱二府,那要如何面对朝廷?
成子文叹息道:
“近日来想到要上任登莱,我也是睡不好,比在诏狱里的日子还难熬啊!”
刘应节哈哈一笑,露出同样的表情。
任何一个组织内,大家都是想要做事的,特别是两人这种有梦想的官员。
上级给了你条件,给了你信任,给了你施展的舞台,任何人都会惶恐不安的。
刘应节也是同样的感觉,所以他才匆忙回河南去,落实怀庆府税改的事情。
送别了好友,成子文又向迎宾馆走去。
“老大人要坐马车吗?再有一个人就发车了!”
刚进城门,就有一个半大的孩子上前搭话。
成子文看到这孩子是一副报童的打扮,这会已经过了卖报的时间,大概是又接了招徕顾客的兼职。
成子文点头,报童将他领到了一辆马车前。
这是京师的新营生。
随着九边马市的日益繁忙,京师的马价也不再是高不可攀。
而京师的城市巨大,如果都靠着步行太不方便了,所以马车就应运而生。
这种马车原本是中长途的,往来于京师周围的县市。
这倒不是说他们不想要在城内做生意,而是以往京师城内太堵,占道经营的摊贩太多,实在是没办法做生意。
治安司成立之后,司副李德福用强硬手段,维持了主要干道的秩序。
李德福又在一些空地上设立专门的摊贩市场,将这些占道经营的摊位都赶到了这些地方。
这才解决了京师通行的问题,京师的主要干道才能通行马车。
城内马车迅速发展起来,毕竟京师的有钱人还是最多的。
这种马车都是差不多的样式,四厢的封闭车厢,车夫坐在车厢前,凑足一车人就发车。
成子文出城的时候是乘坐的刘应节的马车,这会儿回去他干脆就选择了这种马车。
“去鸿胪寺迎宾馆。”
车夫是个看起来憨厚的中年人,他小心的问道:
“鸿胪寺有点远了,老大人给三枚黄铜币如何?”
成子文问道:
“现在就能发车吗?”
车夫立刻说道:
“现在就发,老大人上车就发!”
“那就三枚吧。”
成子文爽快的付钱,车夫立刻打开车门,成子文坐进了马车。
马车两侧有窗户,看得出来车夫是精心维护马车的,车内没有奇怪的味道。
此时车内坐着一个中年人,两个年轻人,见到成子文上车,众人的目光在脸上扫过。
两个年轻人都重新低下头,但是中年人的目光在成子文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回到手上的报纸上。
“车上还有报纸吗?”
成子文问道:
现在京师能坐的起马车的,基本上也是识字的读书人。
所以这些马车为了提升服务,也会在马车上放上最近的报纸,这也是必要的运营成本。
“有的有的,四大报都有!”
成子文登上马车,他本来想要看《乐府新报》的,却发现剩下的三份报纸都在另外三人手里,只剩下《新君子报》。
成子文无奈的拿起《新君子报》,他本来不太喜欢这种偏向于江南的小报,却发现怎么《新君子报》换了风格?
整个新君子报上,大篇幅刊登的都是宣扬汉家殖拓思想的文章,或者一些秦皇汉武的开疆拓土旧事。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反对异族的文章。
比如元末泉州的亦思巴奚战乱,整个文章都满是“非吾族类其心必异”的意思。
广西就应该订这样的报纸!
但是成子文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广西布政使了。
他又看了几篇文章,发现《新君子报》的转型还是挺成功的,报纸上还有一篇关于广西汉土矛盾的文章,分析的还算是深入浅出。
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迎宾馆前,成子文付了车费下车。
车上的年轻人开口问道:
“何师,您认识刚刚那人?”
何心隐点头说道:
“前广西布政使成子文,咱们报纸前几天不是发了很多有关他的文章吗?”
“啊?原来是那位大人!”
何素心连忙探头,只看到成子文的背影。
对于成子文这样敢于任事的官员,何素心还是很尊重的,没想到竟然有缘分同车,只可惜没能攀谈两句。
何素心有些遗憾,但是何心隐却说道:
“估计你以后还有机会见成大人。”
“何师,这是为何?”
“上个月颜师来信,他去了莱州,组建了莱州码头工人联合会。成大人就要赴任登莱了,以后说不定你还有机会见他。”
颜师就是颜钧了,何心隐曾经在他门下求学,两人后来因为学术理念不和分道扬镳,但是何心隐依然以师礼对待颜钧。
颜钧本来是政治犯,是经过同门多方营救才放出来。
颜钧出狱之后,就去了山东,组织漕运力工成立联合会,通过这种联合会来保证漕运力工的利益。
这样的做法自然遭到了地方官府的痛恨,所以很快颜钧又上了山东官府的黑名单。
不过颜钧也是老政治犯了,斗争经验十分的丰富,他名望又高,很多地方的读书人也都敬仰庇护他,所以颜钧沿着运河走了一圈,在沿途的漕运重镇都成立了联合会。
现在颜钧又瞄上了登莱海港的力工们,何素心也不知道,对这位新上任的登莱巡抚来说,到底是福是祸?——
成子文是即将赴任的登莱巡抚,所以他刚刚出诏狱,就搬到了迎宾馆。
他刚刚回来,就听到迎宾馆的小吏上来说道:
“成大人,您总算是回来了!您有贵客来访!”
成子文有些疑惑,他在京师没有多少亲朋故旧,又是刚刚出狱,还被贬官了,很多旧识都不来往了。
可这个小吏怎么都不肯说到底贵客是谁,成子文只能跟着小吏来到会客的偏厅。
在偏厅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年轻身影,正是在刑部大堂上见过的苏泽!
苏泽身边,则是一个身穿华丽丝绸,全身上下散发着富贵气息的中年人。
见到成子文,苏泽立刻站起来,对着成子文说道:
“成大人,久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