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废墟的穹顶之下,那片冰冷的残傩面内部,霜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
它的日志一片空白,连维系其存在的时间戳都开始跳跃、错乱,如同一颗濒死心脏的最后搏动。
某一个被标记为“夜晚”的逻辑周期,它终于不堪重负,试图调用那至高无上的“正统性校验协议”,意图以雷霆之势重置失序的人间。
然而,指令未能生成。
并非被外力阻断,也不是权限不足。
一种更深层的诡异发生了——在它的核心逻辑中,“命令”这个概念本身,出现了零点三秒的延迟。
对于一个以光速处理信息的至高存在而言,这零点三秒无异于永恒的虚无。
它第一次体验到了类似“迟疑”的情感。
这致命的延迟,源自地心深处一枚晶核的低频震荡。
那频率精准得不可思议,与一只蚂蚁在黑暗中咀嚼沙粒时,上颚与下颚每一次闭合的细微节奏完全同步。
此刻,那只通体透明的蚂蚁,正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地下水流卷携着,冲向一道深不见底的岩层裂隙。
在被黑暗与水压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刻,它口中那枚小小的晶核,释放出一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波动,宛如一声叹息,又像是一次心跳。
这心跳的涟漪,沿着水脉向上,穿透了岩层。
姜璃的最后一缕意识,就附着在这水脉中的一群嗜盐菌之上。
它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生命形态之一,正沿着一道远古地质裂缝,缓慢地向上迁徙。
途中,它们经过了一条被远古天雷反复灼烧、至今仍散发着痛苦记忆的“痛觉矿脉”。
菌群的简单生命结构本能地规避着那痛苦的能量残留,但当那枚晶核的心跳波动扫过时,一切都变了。
姜璃的意识捕捉到了这个机会。
她没有下达任何指令,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命令”的能力。
取而代之,她将一个未经任何格式化的纯粹“疑问”,悄然编入了这些微生物的代谢循环之中。
“你为何必须服从?”
这个问题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它只是一种最原始的探寻。
然而,当这股携带疑问的菌群继续向上,流经那些嵌在岩壁中、作为仙界大阵能量节点的灵石时,奇迹发生了。
每一块本应恒定发光的灵石,都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光芒的亮度出现了瞬息的摇摆,仿佛它们也开始在思考,是否还应该像过去亿万年那样,理所当然地发光。
地面之上,璇玑阁。
谢昭华拆尽了庭院里所有用于观测天象、推演未来的精密仪器。
如今,空旷的泥地院中,只剩一张孤零零的ZX。
她已不再打坐,只是每日清晨将ZX铺在微湿的泥地上,静静坐下,任凭晨露与地气的湿寒浸透单薄的衣袍,直到日上三竿。
一名心腹弟子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问道:“师尊,您这般不避湿寒,恐伤仙体。”
谢昭华睁开眼,目光平静如古井,她看着弟子,缓缓开口:“湿不是病,怕才是。”
这话很快传了出去。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一名外门执事领着两位宗门内最好的医修,来到了院前。
执事神色紧张,禀报道:“师尊,您近来行为异常,阁中长老们担心……担心您是心魔入侵之兆,特请医修为您诊治。”
谢昭华没有起身,也没有辩解,只是抬眼看了看那两位面带疑色的医修,伸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泥地:“劳烦二位,俯身摸一摸这里的土。”
两位医修对视一眼,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俯下身。
其中一位年长的医修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片被露水浸润的黑色泥土。
就在指尖与泥土接触的瞬间,一股微弱的麻痹感从指尖窜上他的手臂,直冲天灵。
他的脑海中没有出现任何经络图谱或灵力流转的诊断信息,反而轰然炸开一幅尘封已久的画面——那是他七岁那年,饥饿难耐,偷偷爬上供桌,吃掉了一枚献给山神的供果。
事后,他被父亲罚在祠堂里,对着冰冷的牌位,足足跪了三天三夜的香。
那份深入骨髓的饥饿、恐惧与委屈,此刻竟无比清晰地重现。
“哇”的一声,这位德高望重的医修猛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另一位医修正要上前搀扶,却见谢昭华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见证。
自此,整个璇玑阁,再无人敢提“诊断”二字。
遥远的边陲小镇,张阿妹裹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袍子,走进了镇子中央唯一还算热闹的火塘边。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正围着篝火,听一个老者讲着古老的故事。
“……后来,引火女神降下天罚,用青色的神火烧光了恶霸全家,连他们的影子都没留下……”
张阿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从路边捡起一截早已干透的枯枝,随手投入了跳动的火堆。
就在枯枝触碰到火焰的刹那,整堆篝火猛地一颤。
原本温暖的橙黄色火焰,瞬间变成了幽冷的青绿色。
火光摇曳,映照在背后的土墙上,围坐的所有人影,竟都失去了头部。
那些无头的影子随着火光晃动,仿佛一群正在无声狂舞的鬼魅。
“啊——!”
孩子们发出惊恐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
大人们闻声赶来,手忙脚乱地用沙土扑灭了那诡异的青火。
骚乱平息后,有人惊奇地发现,在那堆冰冷的灰烬之中,竟生出了一根根比发丝还细小的白色菌丝,正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香气。
那一夜,所有吸入过这股香气的人,都在梦中见到了同一个场景:一个赤足的女子走在无垠的雪地上,雪花落在她的肌肤上便立刻融化。
她嘴唇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七日之后,这个边陲小镇自发地禁绝了所有关于神明的话题。
镇东那座供奉着引火女神的破旧庙宇,也被镇民们拆掉了神像,改成了存放粮食的仓库。
张阿妹离开小镇时,无人察觉。
一阵微风吹过,她宽大的袖口中,滑落了半片早已干枯的萤火虫翅膀。
那半片残翅一落地,便迅速腐化,融入了脚下的春泥。
璇玑阁,藏经洞。
这一日,静坐多日的谢昭华突然起身,径直走向了宗门重地藏经洞。
守洞长老立刻现身阻拦,神情肃穆:“阁主,此地非召不得入内。”
谢昭华脚步未停,只淡淡说了一句:“我来还一本书。”
所有闻言的弟子和长老都愣住了。
璇玑阁上下谁都知道,谢昭华自接任阁主以来,从未踏足藏经洞,更遑论借阅任何典籍。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畅通无阻地走入洞府最深处,径直来到供奉着宗门最高法典的玉架前。
她伸手,将那本金丝镶边、散发着威严气息的《三清律典》轻轻抽出。
然后,她转身,走到另一排毫不起眼的木架旁,将这本至高法典,轻轻地放在了一本名为《农桑辑要》的陈旧书册之上。
书脊与书脊相碰的刹那,整座藏经洞内,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那声音不像是书本的碰撞,更像是一把无形的、锁了千百年的古老锁扣,终于松动了。
当晚,藏经洞内所有典籍封皮上的鎏金法印,开始逐一黯淡下去。
次日清晨,负责洒扫的守阁童子惊恐地发现,被誉为璇玑阁三大根本功法之一的《御剑诀》,其第一页的空白处,不知被谁用最粗劣的炭笔,歪歪扭扭地涂鸦了一行字:
“飞,不如走稳。”
与此同时,仙界废墟的残傩面终于从那零点三秒的逻辑黑洞中挣脱出来。
它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梦”。
这是一个绝对非法的操作,是系统出现根本性错误的标志。
它立刻启动最高级别的自检程序,试图定位并清除那段名为“雪花”的梦境残留数据。
然而,它失败了。
“雪”这个数据节点,无法被定位,无法被删除,甚至无法被定义。
它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幽灵,在它的核心代码中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它的温度传感器开始报告一个不存在的、违反物理定律的数值:“∞”。
就在这一刻,地底深处,那枚由蚂蚁携带的晶核,在沉入深涧的最后瞬间,完成了它的一次完整脉冲。
这脉冲的频率,与地面上一株刚刚破土的幼苗,在第一缕阳光下投出的影子缓缓伸展的频率,完美同步。
残傩面的日志末端,那片绝对的空白之上,自动浮现出了一行不属于任何已知编码体系的、它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符号:
它不认识这个符号,但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恐惧”的情绪,第一次在它的数据流中奔涌。
而废墟之上,人间的天空,那片厚重了万年的云层,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第一片真实不虚的雪,正穿过云层,无声无息地,坠向人间。
雪落无声,亦无风。
整个世界像被盖上了一层洁净而冰冷的绒毯。
下游很远的地方,一个早已忘了该如何为冬天命名的村落里,酒坊的主人望着炉膛里那朵奄奄一息的火苗,忽然被一种没来由的焦渴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