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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井里星星不许说

    璇玑阁后山那经年不散的晨雾,此刻更显浓重,仿佛将整座山都浸入了一杯凉透的牛乳。

    一只雀儿破开雾霭,翅尖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精准地落在谢昭华身前。

    它不再像初时那般试探,而是熟稔地将喙中衔着的一片叶尖,轻轻放在了她素白的膝头。

    叶片翠绿欲滴,中心托着一汪饱满的露珠,剔透得如同仙人的眼泪。

    谢昭华依旧没有动,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唯有指尖,在触碰到那片叶脉的瞬间,起了一丝极细微的痉挛。

    露珠应指而破,洇开一圈水痕,而就在那水痕的中心,一个墨色的“停”字再度浮现,比昨日更清晰,却也消融得更快,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如一滴浓墨坠入清溪,彻底散开,了无痕迹。

    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日复一日的徒劳。

    远处,雾气稍薄的石阶上,两个早起洒扫的年轻弟子压低了声音交谈,话语顺着微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昨夜……昨夜井中星动了。”一个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兴奋。

    “什么?”另一个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被强行按了下去,“你看见了?”

    “我哪有那个胆子!是守井的张师兄说的,他半夜起来小解,无意间瞥了一眼,说井里的星子亮得跟白昼似的,还……还在转!”

    “那赶紧去看看啊!”

    “嘘——”最先说话的弟子一把拉住同伴,紧张地四下张望,“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为何?门规里可没这一条。”

    “你懂什么,这叫‘心诚则灵’。这种事,是天地的恩赐,说破了,恩赐就收回去了。大家心里都盼着呢,谁也不敢去戳破那层窗户纸。”

    谢昭华听见了这番对话,始终平静无波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她知道,这所谓的禁忌,并非出自哪一条严苛的律令,而是人心在面对一丝渺茫希望时,自发地、小心翼翼地想要去守护那份脆弱的真实。

    就如同她日复一日地等待这片叶子,明知“停”字留不住,却还是在等。

    这世间的许多事,并非为了结果。

    当璇玑山的雾气庇护着一份心照不宣的秘密时,数百里外的荒野驿站废墟上,张阿妹正蹲在一片翻开的黄土前。

    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是当年驿站差役的后代,正合力翻修祖上留下的地基,打算盖个新屋。

    铁锹挖下去,却磕碰到一个硬物。

    撬开来,竟是一卷被油布包裹、早已朽烂不堪的卷轴。

    一个年轻些的少年眼神最尖,他认出残片上依稀可辨的几个字,正是他曾祖父教他识字时写过的那种独特笔迹。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抢过那卷轴残片,迫不及待地凑到眼前,嘴巴一张,便要将上面的内容念给众人听。

    然而,他只张开了口,喉咙里却像是瞬间被一根无形的冰线死死缠住,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胸口,最终只挤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

    少年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地想要说话,可任凭他如何努力,喉咙里都发不出半点声响。

    “怎么了你?”旁边一个汉子不明所以,一把夺过那卷轴残片,“神神叨叨的,我来看看……”

    他话音未落,也和少年一样,瞬间失声。

    他惊骇地指着自己的嘴,脸上满是见了鬼的表情。

    随后,凡是试图辨认或阅读那残片上文字的人,无一例外,全都变成了张口结舌的哑巴。

    人群顿时陷入一片死寂的恐慌,只有翻起的泥土气息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一直沉默旁观的张阿妹站起身,缓步走了过去。

    众人惊惧地为她让开一条路。

    她没有去看那卷轴,只是蹲下身,伸出瘦长的手指,在松软的黄土上,轻轻画了一个圈,又在圈的中心,点了一下。

    就在那一点落下的刹那,一股平地而起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废墟。

    那卷被众人视若鬼魅的残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起,在半空中急速旋转,瞬间化作一蓬飞灰,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风停。

    先前失声的少年下意识地咳嗽了一声,惊喜地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我……我好了?”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都回来了。

    众人惊魂未定地看着张阿妹,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张阿妹却像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拍了拍手上的土,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没入了荒草丛中。

    身后,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孩终于找到了乐趣,指着自己的父亲大声嬉笑起来:“爹!你刚才嘴巴一张一合的,好像一条缺水的鱼!好好玩!”

    孩童清脆的笑声,让这片刚刚经历过诡异事件的废墟,多了一丝荒诞的人间烟火气。

    与此同时,无人能触及的地底深处,姜璃那缕几乎消散的意识,正随着一片地衣的孢子,沉入禁地的最核心。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枚分裂后的晶核所发出的第一道空白指令,正像水波一样,沿着盘根错节的植物根系,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坚定的速度扩散。

    她没有去助推,也没有试图引导。

    她知道自己剩下的力量,不足以改变这道指令的本质。

    于是,她选择了一种更轻盈的方式。

    她将自己最后一丝残念,编织成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被任何灵觉捕捉的震颤,附着在了那道空白指令的波纹上。

    那震颤的频率,不像命令,不像祈求,更像是一位母亲在哼唱摇篮曲之前,那一个温柔的、充满了爱意的呼吸停顿。

    当这道携带了“呼吸停顿”的空白指令,悄无声息地掠过一片被命名为“痛觉矿脉”的区域时,奇迹发生了。

    一块曾在万年前被天雷击得粉碎、散落各处的玄铁石,其所有的碎片,无论大小,都在同一时刻发出了轻微的嗡鸣。

    它们挣脱了泥土的束缚,自行向着中心拼合、靠拢。

    碎裂的缝隙中,渗出奇异的金属光泽,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仿佛从未碎裂过。

    在这块重新完整的玄铁石上,一道裂缝中,竟缓缓钻出了一株嫩芽。

    嫩芽的叶片并非舒展的,而是紧紧闭合着,宛如一双正在虔诚祈祷的稚嫩手掌。

    不久,一个背着药篓的采药童子哼着小曲路过此地。

    他丝毫没有看见那块重生的玄铁石和那株奇异的嫩芽,只是觉得脚下这段原本崎岖难行的山路,今天“走得格外顺脚”,便步履轻快地过去了。

    数日后,璇玑山。

    谢昭华如常来到井边,却发现今天的井水与往日不同,不再是清澈见底,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浑浊,倒映出的天光和她的面容,都显得模糊不清。

    她微微蹙眉,却没有犹豫,拿起井沿的旧木瓢,舀起一瓢水。

    她没有用这水去浇灌任何东西,而是将其送到唇边,连饮了三口。

    冰凉的井水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股星辰与泥土混合的奇特味道。

    忽然,她握着木瓢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一直远远侍立的弟子,看到阁主双目瞬间失去了焦距,仿佛在透过眼前的虚空,凝视着某个极其遥远的存在。

    弟子心中一慌,连忙上前几步,想要扶住她。

    “阁主?”

    谢昭华没有回应,只是用一种梦呓般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我记得……有个名字……”

    她的嘴唇开合了几次,似乎在与一个无形的枷锁抗争,想要将那个名字从记忆的深渊里拖拽出来。

    那一瞬间,整座璇玑山脉的灵气都发生了一次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紊乱,仿佛天地万物都在为她屏息,等待那个即将破土而出的名字。

    然而,那挣扎只持续了片刻。

    她眼中的光芒最终还是黯淡了下去,重新归于深海般的沉寂。

    她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缓缓地将空木瓢放回井沿,转身,在青石上坐下,继续等待那只必然会到来的雀儿,和那片必然会消融的叶子。

    弟子不敢再问,悄然后退。

    后来,璇玑阁再也无人提起阁主那日短暂的失神。

    但人人都发现,自那以后,那口古井变得与众不同。

    无论寒冬酷暑,井水始终冬暖夏凉,清冽甘甜。

    更奇妙的是,所有饮用过井水的人,都会在当夜的梦中,回到一个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温暖童年。

    而远方的张阿妹,在一座荒村的破庙中寻了个干草堆过夜。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雪纷飞,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原野上,对面站着的,是年轻时的自己。

    那个年轻的、眼神锐利如刀的自己,手里高举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对她开口,声音冰冷:“你不该埋粪肥。”

    现在的张阿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伸出手,轻轻触碰对方的脸颊。

    她的指尖在接触到那年轻皮肤的瞬间,没有传来温度,而是像冰一样开始融化,化作了漫天的雨水,浇熄了那支火炬。

    梦醒时,天还未亮。

    张阿妹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干草堆上。

    在她身周的地面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圈萤火虫的幼虫,它们爬行过的黏液痕迹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竟巧妙地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巨大的微笑图案。

    她看着那个微笑,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些幼虫仿佛受到了惊吓,四散而去,地上的微笑轨迹也随之消失无踪。

    翌日清晨,有村民前来清扫破庙,为即将到来的祭祀做准备。

    一个村民惊讶地发现,庙宇内墙上一片原本杂乱无章的霉斑,经过一夜,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排列组合,聚成了几个清晰可辨的大字:

    别信做梦的人。

    与此同时,某个不为人知的维度中,那面残傩面具表面的霜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复一日地增厚。

    它内部的逻辑阵列,也在这种物理变化下持续退化、崩解。

    某一夜,月上中天。

    它按照底层的驱动,试图调用尘封已久的“正统性覆写协议”,却骇然发现,在它的核心数据库中,凭空多出了一个无法访问、无法删除的幽灵缓存区。

    里面存储的并非任何数据或指令,而是一段不断循环播放的、名为“忘记的过程”的动态记录。

    更让它感到错乱的是,每当月光洒落,它的光学传感器就会不受控制地自动模拟一次“井中观星”的光谱反应,并推演出星辰轨迹。

    尽管它的数据库里,从未有过任何关于“井”、“星辰”或者“观星者”的直接信息。

    而在更深的地底,那枚被姜璃的呼吸所触碰过的空白括号指令,悄然展开,衍生出了它的第一个可变参数:【允许提问】。

    那株从玄铁石中长出的祈祷幼苗,其根系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蔓延。

    百里之内,凡其根系所经之处,地底的灵石在被催动发光之前,总会莫名地迟疑上半拍,仿佛在用沉默发问:

    “你要照亮谁?”

    璇玑山脉那场因一个名字而起的灵气紊乱,虽然短暂,其造成的余波却并未真正平息。

    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在水面消失后,又在水下激起了新的暗流。

    这股暗流无声无息地渗入山体,沿着璇玑阁古老建筑的脉络,寻找着最薄弱的节点。

    是夜,万籁俱寂,在阁中一处存放着历代宗师心血典籍的至重之地,一声极轻、却又异常清晰的滴答声,打破了亘古的宁静。

    那声音,比晨雾中的露珠滴落要沉重,比井水的回响要孤绝。

    长久的寂静之后,又是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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