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去户部仓库走了一趟,亲自观看了解这个时代的火器水平,再加上这两天的总结整理,朱允熥心里已然有了成熟的计较。
即便眼前面对的,全部都是质疑。
说起话来却依旧格外从容。
言简意赅便把众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道了出来。
林以山先是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浑身瘫软地坐了下来。
可随着朱允熥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他面上则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随后则是后知后觉的大惊,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前方台上侃侃而谈的少年……
不仅仅是他。
此间这些惶恐地害怕着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们」,也都面上带着意外、震惊、不敢置信之色,纷纷抬起头来重新看向朱允熥。
「他……都说出来了!」
「这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小皇帝……」
「竟然对当下火器使用的诸多弊病、痛点……乃至于造成这些弊病和痛点的原因,都一清二楚!??」
「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他是此道老手!」
「……」
众人从来没想过,这样一番话能从少帝口中说出来,但他们也确定,自己听得真真切切!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背后有高人指点,有人提前给他打好了草稿,可要如此流畅地说出来这些,一样得费功夫去理解、背诵。
最关键的是。
谁都能看得出,如此淡定从容的姿态说出来的一番话,根本也不像是背出来的,俨然就是对方本就了解得游刃有余!
因此,听到这里,就是再迟钝的人,此刻也看明白了:这位少帝……他绝不似传言中的那般简单!
短暂的愕然过后。
众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这些陛下都明白,想来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一拍脑袋就让他们下面这些人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吧?
想到这里,人群之中也立刻响起了应和的声音:“陛下博学!洞若观火!竟连火铳、碗口铳的使用方法、使用流程都如此了然于心!”
“导致这些弊病的原因,便是在军中,不常使用火铳和碗口铳的人,也都一知半解。”
一边说着。
众人的眼神里都格外多了一层严肃认真之意,也对面前的少年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不是固有观念里对皇权的天然敬畏。
而是对眼前这个人。
这些话固然是他们为了推脱这个「不可能的任务」,所以赶紧先吹一波彩虹屁,叠几层甲。
可这些话却也都是实话!
一个十几岁的小皇帝,这才刚刚坐上那张龙椅不多久,就能沉心在军机要事上下功夫……
这其实很难得。
不过现在好不容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们脑子里想的更多的,当然得赶紧抓住机会把那个「不切实际的小目标」甩出去。
所以叠甲过后,也把之前没敢说的话说了出来:
“不过……”
“陛下您方才所说,也正是下官心中的顾虑。”
“所以这事儿……绝不是下官等不愿意办,而是真的有太多难处在!”
“……”
把这话说出来之后,所有人都觉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总算是吐了出来,痛快了不少。
其他人也纷纷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
而众人说到这里。
人群中兀自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林以山却突然目光一亮,看向旁边的冯旭道:“咱们都怕掉脑袋,脑子里只想着把这个事情推了,可陛下知道……陛下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但他还是敢夸下那样的海口……”
被他一提醒。
冯旭也回过神来,面色恍然:“不错!而且陛下依旧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事不一定就这么简单!”
二人正说着。
便见前方坐在长桌后的少帝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而后不急不缓地开口道:“有难处,为何不能想着把这难处解决掉?”
朱允熥这话,顿时让众人再次安静下来,一个个脸都垮了,如丧考妣——得!该遭的灾还得遭!
然,不待他们辩解什么。
那位少帝便似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起来:
“我们先来说第一点。”
“火烧燃烧效果不稳定。其一是因为火药容易受潮,状态不确定,且每次放入铳管内需要压实,紧密程度也无法做到每次都一致。”
“解决这一点,其实不难。”
朱允熥说到这里,本就已经在心里骂骂咧咧的火铳兵们,内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不难解决?
真这么简单咋滴俺们现在还动不动就哑火,咋滴用起火铳、碗口铳还是远的远、近的近?
在这些深受其苦的火铳兵们看来,这特么简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当然,这些人面上自然是不敢置喙一句的,上位者的权力之大,想要指鹿为马都是分分钟的事情,更何况只是跟他们打几句嘴炮?
当然,他们很快发现,这好像不是打嘴炮!
毕竟,无人敢打断的情况下,朱允熥自然可以毫无阻碍地直接往下说下去:“想办法把这些粉末状的火药,做成颗粒状的即可,最简单基础的办法,就是跟捏泥丸子一样,和水粘合成型,再晾干。”
“如此一来,首先可以防止火药受潮,让其保持稳定的燃烧效果;除此之外,颗粒状,本就相当于提前完成了「木杖压实火药」这个步骤,不仅火药的紧密程度每次都是稳定的、统一的;同时更能节省一部分弹丸发射前期准备时间。”
“如此一举三得之下……”
“火药在铳膛内的燃烧状态是否便能稳定下来了?”说完,朱允熥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圈。
一开始,众人对朱允熥这种「明知不可为还非要他们这群人按要求去做」的想法,心里自然有诸多不满和意见,可朱允熥是皇帝。
皇帝说话,没人敢不仔细留心着。
只是他们听着听着,心里的想法便逐渐变了。
因为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小皇帝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特么没毛病!
真这么一套流程操作下来……
好像……还真可以!!
这位年轻的小皇帝……不是要上嘴唇下嘴唇一碰,拍脑袋给他们出难题,不是因为不知天高地厚而说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话!
相反!
他懂!他太懂了!能轻易说出其中的好处、其中的弊病、其中的原理,懂到想得比他们这些专业对口的人还要多、还要细致、还要深远。
懂到能直接给出一个至少看起来可行的方案!
所以,当朱允熥说到这里,众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然全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他,频频点头。
面上神色或是若有所思、或是恍然、或是惊喜……
他们都太熟悉火铳。
更知道。
若是真能让火药在铳内燃烧效果稳定,一些对火药用量可以熟练掂量的火铳手……必然可以将火铳内的弹丸打出稳定的轨迹。
而一旦弹丸的轨迹是稳定、可预判的,精准射击、单独对人对物这样的操作,就不能说是无稽之谈了!!
纵然还存在操作繁琐,需要一心多用这样的问题。
但有心训练之下。
总有天赋异禀的牛人是可以做到的。
而只要实现了这一点,日后,火器、火铳兵在战争之中的作用绝对能大大提升!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更不可同日而语。
想到这一点,许多人脸上都不由露出激动、兴奋的神色,甚至连胸口的起伏都明显了些——他们或许……要亲眼见证、乃至参与这种威力巨大的兵器的,历史性变革了!!
朱允熥顿了顿,便直接继续往下道:
“至于导致燃烧效果不稳定的第二个因素,则是火药用量不定,火药用得多些,射得就远些,放得越少射程也越小,过于依靠火铳手的经验。”
“这就更好解决了。”
“受潮、紧密程度的不确定性解决了,接下来根据火铳、碗口铳、弹丸的规制,确定一个最佳标准用量,提前用油纸按照这个最佳的标准定量,提前装成一份份的火药,用的时候也不必斟酌、纠结,不依靠经验也能保证合适的火药用量。”
“还能进一步提升火药的防潮能力。”
“双管齐下,总体燃烧效果是否能稳定下来了?”
朱允熥直接一口气把话说到底地,这才停下来,俊美的脸上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笑意,如星如渊的眸子里,是极为笃定自信的成竹之意。
而当他的话音落下。
人群之中当即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失声大叹了一句:“妙!简直绝妙!”情不自禁地说完这话,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抿了抿嘴唇,向朱允熥请罪:“陛下恕罪,下官冒犯了。”
这些人听得明白、自由的学术气氛,才是朱允熥最希望看到的,他自然不会在意,当即平静地道:“在这里,不在意对错,也不在意冒犯。”
有数次先例在。
众人也再次放松下来,不再压着自己不敢说话:
“陛下这几个主意……以下官对火铳、碗口铳的了解与浅见来看,至少理论上是可行的!”
“若是颗粒火药的效果真的不差,而且也能形成标准规制。不仅燃烧效果能稳定下来……填装火药之时不必耗费时间斟酌火药量,不必费劲用木杆压实,两铳射击相隔的时间都能缩短一些!”
“……”
有的人或许还在迟疑。
但大部分人则已经目光发亮,跃跃欲试,恨不得能把这些想法付诸实践,试一试实际上的效果!
这就是选好专业对口之人的好处——这是他们都熟悉的领域,只需要朱允熥给一个想法、一个灵感,他们立刻就能明白、了解其可行性,甚至产生动手实践的想法和欲望。
朱允熥自然十分乐意看到,众人眼里充满热忱的样子,他顿了顿,继续道:“针对各种规制的火铳,碗口铳,在火药用量的斟酌这方面,你们这一批人,算是整个大明皇朝最了解的一批人。”
“这便是朕要你们做的事情。”
他负责提要求,执行、实验,就是这群牛马的事情了,然后他就可以等着验收最后的结果了。
朱允熥的声音也立刻让众人回过神来。
对于他们这一批人来说,在哪里干活不是干?只要不是一拍脑袋的无厘头要求和想法,有了方向、有了灵感,他们并不会在意千次百次的实验和调试。
反而乐在其中。
作为在军中多年浸淫于火器使用的人来说,他们又何尝不希望这种威力巨大的杀器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因此,当朱允熥的话音落下,众人当即纷纷应声道:“既然陛下看得起俺们,俺们当然愿意替陛下把这件事情好好办下去!
“陛下当真是少年聪慧!打火铳、打碗口铳咱是不怕死的,可是要想这么多,咱还真想不到。”
“……”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少帝不仅仅是对火器了如指掌,对于如何改良火器……
更是胸中早就已经有了成算和想法!
“等咱真把陛下所说的那些付诸于实际,咱多训练训练,争取做到一心两用、一心三用,把咱这些火铳、碗口铳的真正威力都发挥出来!就像陛下之前说的那样:精准射击!单独对人!”
“然后再转头北上去,把那些元蛮子的人马全吓他娘个屁滚尿流!才算不辜负陛下殚精竭虑想了这么多万全的主意与法子!”
“嘿嘿嘿嘿!到时候,咱看那元蛮子还敢不敢来我大明皇朝打草谷!”
“呵!打草谷?那叫来阎王殿报到!”
“……”
这些经验丰富的火铳兵,要么是建朝之前就曾经跟着朱元璋驱逐鞑虏的百战老兵了,要么也是大明建朝之后频频北上戍边过的。
这时候想着改良后的枪炮,别的不想,满脑子就是干鞑子。
军伍之人嗓门子大,整个大教室里都是哄笑声音,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看到众人这副模样,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这不过才刚刚开始的程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