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生灾害还没有结束。”
后方指挥部内,张黎明满脸疲惫地放下了手里的报告,对一旁的白墨说道:
“事实证明,低熵粉尘确实能压制高维溢流边缘规则紊乱导致的时空曲率震荡,但这种压制并不是‘抵消’。”
“准确地说,这就像是往沸腾的水里撒了一把沙子。”
“它的占位能让周围剧烈震荡的分子迅速稳定下来,但效果也仅限于此。”
“我们无法维持低熵粉尘的占位,尤其无法在更高维度上保持低熵区域的存在。”
“这就注定了这样的压制手段是短暂、局限的。”
“它甚至没办法被大规模使用-——低熵粉尘是目前为止我们发现的唯一一种,制作成本高到能够拖垮我们实施的其他发展计划的物质。”
“如果把生产力投入到粉尘生产上,我们或许确实可以压制住高维溢流产生的次生灾害,但那也意味着”
“我们必须要放弃其他一切计划。”
“包括限制器阵列计划。”
张黎明的话说完,一旁的白墨沉默点头。
就在刚刚,她跟这里的所有人一起,经历了一场堪称狼狈的逃亡。
从天而降的雷暴并非沿着高位溢流区的边缘扩散,而是以随机的概率骤然出现在整个荒原之上。
——
甚至于,在数千公里之外的南美洲,也同步报告了一次毫无征兆的等离子风暴灾害。
这证明,那里仍然处于高维溢流的“概率影响区”,只不过概率已经降低到极小的程度。
可即便是极小的概率,也并非不存在。
甚至,它已经远远高于正常情况下“自然灾害”爆发的概率。
从事实上说,高维溢流引发的次生灾害已经扩散到全球,更大规模的、更加灾难性的事件的发生,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也难怪张黎明会对这次的雷暴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担忧。
如果像之前一样,高维溢流表现出的只是类似于“飓风”一样的灾害,那人类完全可以在极其有限的资源调度下完成对灾害的控制。
但进入到“雷暴”阶段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白墨重重吐出一口气,紧接着说道:
“无论有多少生产力负担,低熵粉尘仍然是我们控制时空曲率震荡的唯一方法。”
“我们必须要在生产力分配中找到那个平衡点。”
“只要能把次生灾害控制在有限范围之内,只要限制器阵列完成,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至少到那时,我们会有更多的选择空间。”
“甚至在这片区域内,我们可以直接从更高维度发起修正,从而压制高维溢流边缘的规则变化”
“那是一个相当遥远的目标。”
张黎明摆了摆手,打断了白墨的叙述。
他比白墨更清楚,想要通过“升维”来解决低维问题,其实远远没有绝大部分人以为的那么简单。
即便能升入高维,充当先锋的升维者也不具有“言出法随”的能力。
他不能像蝴蝶一样,仅凭一句简单的“咒语”就改变整个世界。
相反,他要做的是在无限多的琴弦中,去找到正确的那一条,然后按照正确的方式去拨动它。
很显然,在现阶段,无论是琴弦本身、还是拨弦的方法,人类都还没有掌握.
张黎明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腕上的挂坠,他的脑子里,一个已经被压制良久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
或许,自己真的应该考虑升入高维。
光靠蝴蝶是不够的。
他需要一个助手,一个真正了解高维的助手。
而自己,其实是很适合的。
但.
“报告!”
张黎明的念头还在脑子里打转,指挥部的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回头看去,一个灰头土脸男人走了进来。
来人真是陈勤,他的头发已经被等离子体的高温烧得卷曲,裸露的手背、脖颈处也清晰可见面积不小的烫伤,但好在,这些伤口并不算太严重。
“进来。”
张黎明冲着陈勤点头,紧接着问道:
“伤亡情况统计得怎么样了?”
“不小。”
陈勤的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心痛。
“目前已经确认我方47人遇难,其中大部分是基地保卫人员,少量现场研究人员,以及4名施工人员。”
“其他方面,美方上报人员损失403人。”
“包括军方人员260人、研究人员20人,其余全部是平民。”
“平民??”
张黎明愕然起身,紧接着问道:
“怎么会有平民??”
“雷暴的范围并没有超越我们此前划定的外围警戒区,受影响最大的也是核心区而已,这片区域里,从哪里冒出来的平民?”
“狂热朝圣者。”
一旁的白墨插嘴回答,而陈勤则是点头说道:
“没错,按照美方的说法,这些平民全部是狂热朝圣者。”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肌肉牵扯着脖颈上的皮肤绷紧,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的身体也跟着一颤。
“这些人自行采购了大量反红外伪装用具,绕过了美方在外围设置的警戒哨,摸到了核心区。”
“他们发现的时候,这些平民距离高维溢流的危险边界甚至已经只有10公里不到的距离了。”
“执行逮捕后,这些人全部被临时控制在担任外围安保的游骑兵营地内。”
“他们本来是打算报告的,但似乎在汇报程序上出现了偏差。”
“然后,又在这次的雷暴中全部丧失。”
这番话说完,张黎明和白墨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完了。
这是这一刻,两人脑子里冒出来的唯一的想法。
功利地说,120多人的平民死亡,在这样巨大的灾难面前,实际上算不上多大的损失。
尤其是,这一百多人还是因为违规偷越军事禁区,才送掉了自己的小命的。
但问题在于,他们死得太巧了。
他们是先被游骑兵控制,随后才被雷暴毁灭的。
美方绝对压不住这个消息。
甚至有可能,在这一刻,消息已经扩散出去了。
而这样的一条消息,带来的舆论风暴,将同样是灾难性的。
想到这里,张黎明立刻开口说道:
“白墨,你需要做好准备。”
“你们的活儿来了。”
白墨点点头,没有开口。
但在此刻,她的脑子里,已经把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预演了许多遍.
金陵。
林序前面的大屏上,一条一条的新闻标题正在不断闪过。
“内华达州高维溢流区出现重大安全事故,问责机制已启动。”
“天灾还是人祸?灾难是否本该避免?”
“等离子风暴成因解析:关于‘概率分布’的详细说明。”
“我们还安全吗?这次的灾难是日内瓦事件的重现,还是一声新敲响的丧钟?”
“本该避免的灾难:关于所谓民主制度的诡异低效状态。”
看着眼前的新闻报道,林序长长舒了一口气。
随后,他转向了一旁同样盯着屏幕的江星野,开口说道:
“这次逆流的反应还是很快。”
“但是,效果不见得有多好。”
“白墨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上选择了损害相对比较轻——或者说,在短时间内,我们的承载力相对比较强的那一个。”
“把对末日的焦虑转移到对人、对制度、对官方行政能力的焦虑上来,这很聪明。”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
“饮鸩止渴?”
江星野耸了耸肩。
“我倒不觉得是饮鸩止渴。”
“这些报道里,有几条的论点还是很准确、并且很有效的。”
“比如最典型的那个,民主制度的诡异低效状态-——你不觉得,这其实就是我们现阶段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吗?”
“所有人都知道在末日背景下,我们需要一个更强大的核心决策机构。”
“但是因为所谓民主的惯性,绝大部分西方国家都不敢迈出这一步。”
“现在嘛借这个机会去迈出这一步,对我们其实是有好处的。”
“总比直愣愣地承认这次的事件是超出现阶段能力范围、也无法控制的要好吧?”
“真这样做的话,我们前期做的所有铺垫都失效了。”
“民众的信心是很脆弱的,虽然最终我们仍然能重新建立信心,但状态就不是现在的状态了”
“确实.”
林序轻声回答。
江星野提到的那篇报道,也是他自己重点关注的报道。
这片报道的内容很简单,实际上仅仅是从“低效陷阱”的角度拆解了当前西方主流制度面临的困难。
它开炮的重点,就是一个词。
“权力的过度分割。”
当权力被过度分割时,就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单一实体对单一事项具有绝对的权力。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这一次的高维溢流警戒区设置中,不仅军方与州政府之间存在分歧,甚至州政府与民间组织都存在分歧。
环保组织要求考虑当地生态环境、劳工组织要求考虑当地工人利益,法律系统要求尊重土地所有人权力
这些一个一个的组织保留着一个又一个的否决权,虽然在华夏方面强势介入之后,大部分的“否决提议”都被否决,可最终,警戒区也呈现出了不完全、不严密、乃至于千疮百孔的状态。
说白了,这才是那些平民死在雷暴里的真实原因。
而点出这一点、并以此为进攻的支点,或许确实可以在后续的工作中,为己方争取更大的主动权。
想到这里,林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白墨
她确实相当敏锐。
到目前为止,逆流工作组发挥出的作用早就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消解神权”了。
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变革和进取的符号,而每当它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之中时,往往就代表着一种不能质疑的权威。
林序只希望,这样的权威能持续得更久一点。
至少要持续到,自己能够真正地站到前台那时为止。
他站起身轻轻挥手,屏幕上的画面立刻切换。
一个一个的光点渐次亮起,而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全球所有国家、所有组织,为了限制这片恐怖的高维溢流,正在做出的努力。
罗布泊上,小型的限制器验证项目仍然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它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建立一个可以让人“升入高维”的系统,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一次的验证,以极低的提前量,为内华达州的限制器项目排除风险。
北冰洋的深海之下,数个深潜器正在尝试利用海面下高压低温的环境,寻找更新的、更低成本的低熵粉尘制造方案。
如果他们能成功,人类对次生灾害的控制,将会变得更加从容。
而同时,在地球同步轨道上,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太空船坞”也已经开始搭建。
这个船坞的结构实际上相当简单,不过是由数个巨型工程卫星联结而成,但它一旦建成,却可以让人类拥有直接在太空港建造飞船的能力。
而这样的能力,实际上是人类离开地球、利用阿库别瑞技术进行大规模太空移民的前置条件。
林序一个一个扫过光点,光点旁的百分比数字清晰无误地显示着各个项目的进展。
而在看完所有关键项目进展之后,他的眼神渐渐沉郁下来。
他已经有了结论。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个结论
并不乐观。
“我们无法逃脱、无法避免高维溢流带来的次生灾害。”
他开口说道: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可能不得不与灾难同行。”
“我知道。”
江星野握紧了拳头。
“如果不是老美”
“这是一种必然事件。”
林序摆手打断了江星野。
“高维溢流迟早会出现的,即便没有出现这次意外,在限制器阵列建成之后,我们也一定会面临同样的问题。”
“他们提前动手,只不过是把我们推向了一个更紧迫、但也更加动态的状态而已。”
“所以,没有必要去追究谁的责任了。”
“这没有意义。”
“现在最关键的是我们必须承认灾难。”
“我们必须承认,从飓风到雷暴,这还不是终点,在未来,还会有更多不可预测的灾难发生。”
“最重要的是”
“我们必须承认,我们已经事实上,进入了末日进程中。”
“这实际上,并不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