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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四章 四战之地

    兴安州。

    陕川湖广三省交界,下辖三关六县四个巡检司。

    是一片被汉江贯穿的三百里山地河谷。

    这里在崇祯九年,有两个知州、十三个知县,四路兵马分军布防驰骋其间,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混乱之地。

    在元帅府,它是陕西的直隶州,知州叫袁韬。

    而在大明,它是楔进陕西的飞地,知州叫金之纯。

    卢象升麾下的郧阳明军向西挺进,前锋兵马已据兴安州最东端的白河县防守,作为绕过潼关收复陕西的突出部。

    但明军进驻白河县的举动,也被元帅府关中旅副将赵之瑞侦知,随即发映山红所领游击营,赶在明军进兵继续前攻下闾关,分驻三岔,堵死其北进要道,威胁洵河流域。

    兴安州西南的大巴山、盐场关,则被姚章儒占领,也就是曾欲投元帅府而不得、后同高迎祥联军的诸多摇黄群贼。

    而其西部与汉中接壤的方山关、石泉县等地,被数支从汉中逃出的卫所旗军、瑞藩宗人管事、汉中府百姓团伙占领,若是时机成熟,他们当中将会孕育出新的流贼团伙。

    四面八方,各路人马的先锋哨探,在这片狭长河谷你来我往,局面乱得吓人。

    元帅府登记在册的知州袁韬是个投机者。

    袁韬号争天王,本是汉中沔县人,早年投奔响马做贼是因为跟叔叔争婶子事发,确实很能争夺。

    后来加入胡九思的团伙合兵作乱,虽然算是绿林小辈,但行事狠辣骁勇善战,即使在摇黄群贼里也是一等一的桀骜人物。

    早在姚章儒派义子秦可多到河湟献上明军守将头颅时,袁韬就已经在联名写信的十五个大首领里了。

    只不过当年的联名归附没能成功,不但没能给刘承宗留下好印象,反而因其十五个人有十三个王,让刘承宗推迟了自己的称王计划。

    后来他们也没热脸贴冷屁股,没再跟元帅府联系。

    一直等到刘承宗夺取西安府,拿下陕西大部,真正在西北成为大势,派兵进汉中向各地传檄。

    刘承宗的使者进兴安州时,正赶上行十万胡九思率六队马超、袁韬在围攻兴安州城。

    虽然知州金之纯带剑登城,招募壮丁布置武具,可终究兵微将寡,只要把城壕填埋、城墙拆出口子,不过是旦夕可破的样子。

    胡九思对元帅府的使者态度外热内冷,只管招待使者饮酒食肉,但对归附一事只字不提。

    袁韬则有不同意见,当晚内哄袭杀行十万胡九思,兼并其部,领了元帅府使者的檄文,以兴安知州的身份给刘承宗回信,奉上舆图、献出贡品、记录兵额,上表归附。

    等屯兵驻扎兴安州城东面的马超领兵赶来,木已成舟,两军视州兵如无物,隔城对峙四日。

    关于袁韬领兴安州归附的事,使者将消息带回西安,主政西安的刘老爷还在心里小小的纠结了一下。

    因为这个袁韬的人品……就算搁在恶人扎堆的元帅府,不拟人得都算出格了。

    高杰那种偷嫂子的已经是绿林兄弟里枉顾伦常之辈,袁韬更是超级加辈,他偷婶子。

    偷婶子落草,胡九思收容接纳他,结果现在又因投奔帅府意见不合的嫌隙,恩将仇报将之袭杀。

    若是刘承宗在关中,他必然看不上袁韬,但也不屑于因此利用其部,很可能就不会接受归附。

    但袁韬归附时,刘承宗统帅大军在外,吏衙管事的是父亲刘向禹,把持关中武力的则是大将张天琳。

    在刘向禹看来,接纳袁韬给小狮子带来的麻烦,要大于多一个这样的敌人。

    毕竟多个这样的敌人直接干死就行了,而多个这样的部下,反倒要始终耗费精力防备。

    但张天琳的建议是接纳袁韬。

    在刘承宗尚未回返的这个节骨眼上,张天琳的主要防御方向是河南,腾不出太多人手跟郧阳明军掰腕子,更倾向于利用袁韬牵制卢象升的明军。

    总之就是先别管这袁韬是个什么玩意,拿下兴安州再说,多些兵马防备侧翼,能减轻他关中旅的驻防压力。

    张天琳一直在干这个事。

    刘承宗把关中防务交给他,他便不敢轻松,多次出关与明廷的河南总兵张任学交战,取胜之余,便着重在潼关以东向灵宝、陕州等地渗透,甚至开关放商队,同堡寨的豪强土寇贸易。

    为的就是减轻正面的驻防压力。

    刘承宗驻军关中的时候,中枢两个野战旅在这儿镇着,关中旅干的是最轻巧的活儿,只管驻防潼武二关,吃粮放马,日子好不快活。

    可刘承宗一走,关中旅的驻防压力立刻就上来,就连兵力都显得捉襟见肘。

    张天琳自己得移驻西安,由赵之瑞领两个营分管潼武二关,怕西北方向出乱子来不及调兵,还要在渭河北岸的乾州驻扎一个营。

    偌大一座西安城,驻军不过五千多而已,却要镇着渭河南岸方圆百里五个县,军事压力并不大,但闻警调兵跑来跑去的苦劳很重。

    刘向禹也很清楚关中旅在今年春夏的苦劳,与张天琳商议许久,最终还是发了吏衙的委任状,命衙门属官携官印官服,封袁韬为兴安知州。

    不过袁韬不是善男信女,元帅府也不是省油的灯。

    刘向禹问了早前去兴安的使者六队马超的真名,没人知道,便随后跟袁韬那封兴安知州委任状一起,发了一张封六队马超为兴安营参将的委任状。

    相较于册封袁韬为兴安知州,倒是对名不见经传的马超册封参将,刘向禹封的更舒服。

    一来,是马超这人仗义,面对袁韬袭杀胡九思,至少摆出了拿兵马跟他碰一碰的架势。

    二来,则马超的履历干净,延安府人,早年加入大首领不沾泥的队伍,被编在第六队长乱世王郭应聘的部下。

    不沾泥死在山西以后,几队人被闯将李自成带着渡黄河经河南回陕西,马超在郧阳脱队,入了姚章儒、黄龙的摇黄军。

    如今这会儿,李自成、郭应聘等人都已在帅府仕官,马超这样的小辈,刘向禹封起官来更顺心,也能利用其与袁韬对峙的嫌隙,牵制袁韬的力量。

    这事其实说来,刘向禹也觉得不是那么妥当。

    因为老的六队长郭应聘随李自成归附,官职才只是闯将营的千总。

    李自成归附时,毕竟将多兵少,全营才不过千把号人,而不论袁韬还是马超,俩人都在兴安州掌握着实打实三五千人的兵马。

    当然,这一千跟五千,打起来究竟谁赢谁输,在张天琳看来,不好说。

    沙汰老弱之后,没准这兴安营的兵还没闯将营多。

    可这个时候,不拿一个参将出来,很难把马超这股力量利用起来。

    当元帅府的吏衙郎官,持委任状、官印官服返回兴安州,已经四天过去,袁韬和马超还在那隔城对峙呢。

    直到见了吏衙郎官,领了文书官服,这才各自罢兵,但仍分屯州城,两边各攻各的,填埋壕沟。

    也正是这事,让他们错失良机,在即将得手之时,一夜间久旱逢雨,汉江涨水,城壕也随之暴涨,让袁韬入主兴安州城成了泡影。

    无奈之下,袁韬只能领军退走,转头打着元帅府兴安知州的旗号,兵不刃血地进了南边的平利县。

    马超则引军向西,屯兵于汉阴县城郊。

    其实马超原本是想在东边洵阳县屯兵的,他心理上跟元帅府近一点,也打算借着屯兵的机会,让元帅府拨划一批兵甲粮饷。

    奈何他俩在兴安城外对峙的时候,明军也没闲着,祖大乐的步骑兵已经沿着山梁谷地向西进犯。

    马超还没到洵阳,探骑就看见驻扎在河谷的明军面对涨水,死命往山上跑,干脆放着洵阳不管,领兵向西,一直走到大水退去,这才在汉阴安营扎寨。

    也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大明在兴安的正牌知州金之纯捡了条命。

    金之纯是湖广人,举人出身,在河南当了一任教谕,干得不错,擢升兴安知州,就是两年前的事。

    他为人死板方正,升任知州,也想要为官一地、造福一方。

    上任之初,下属六县长官夹道相迎,献上例银,却被其斥责,说:“州取县,县取乡,民众将苦不堪言。”

    随即民装廉访,打击作奸犯科的豪强,生活作风无可挑剔,每日日出升堂视事,日落才吃饭,使州中没有积压案件、文教振兴。

    但他到兴安当知州,已经不是什么好年头了。

    李自成、袁韬,先后攻打兴安州,州中缺乏军队,陕西又被刘承宗所攻打,趾高气扬的明军一支支北上,挨揍变成溃军后又一股股地奔逃过境。

    大股的流贼叛军惹不起,小股的盗匪乱兵又按下葫芦起了瓢。

    金之纯一个教谕出身的州官,在这种狂风骇浪里,面对敌军围城,带剑登墙,所求的也只不过是殉国而已。

    全赖疾风骤雨救命,才两次从李自成、袁韬手下活命,撑到郧阳的卢象升派来援军解围。

    长久以来,金之纯一直跟郧阳乃至整个湖广的明军保持着广泛的联系。

    直到今年的涝灾。

    大雨退去的兴安州事务繁忙,城外还有的陂塘要修、饥民要赈、病死战死淹死的尸首要收。

    单是在兴安州城左近,为了掩埋尸首,就专门挖出了长宽二十丈的万人坑来收敛。

    天热暴晒,整日寝食不安,金之纯在这过程中染患瘟疫,一病不起。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前几年从湖广起事的王光昌、王光兴两兄弟领兵至兴安州,再度围困州城。

    金之纯无法登城据守,他要死了。

    可兴安州二十余万百姓还要活下去。

    依金之纯的想法,自然是向湖广的总理卢象升请兵来援,州中之人,也愿意听从他的想法。

    但他现在命不久矣,州城内的壮丁头目、世职武官们便有了自己的想法。

    人们纷纷规劝,湖广方向明军来援虽然得力,却终究是客军难以常驻,每每吓退贼军,秦岭北麓稍有风吹草动,便撤回湖广,从无久据之意。

    况且其俱是客军,入陕西之地,军无纪律,若金之纯不在,恐怕兴安州会成拉锯之地。

    人们多主张向城外的兴安知州袁韬投降。

    因为向城外王光昌、王光兴两兄弟投降没意义。

    单是他们在城上看到的,王家兄弟围城这几日,从西边的汉阴、南边的平利,多次有使者入营,显然是马超和袁韬各自开条件招降他们呢。

    而袁韬和马超两人,势力上又是袁韬大一点。

    将城池献给袁韬,至少不必担心接下来再酿出大乱。

    唯独城里的乡兵头目罗得鸿不同意。

    罗得鸿的父亲罗世济,是兴安州平利县出身的进士,曾在渑池担任教谕,三年前李自成等人从山西渡过黄河时,攻破渑池,将罗世济生擒,想要把他裹挟劝降。

    但罗世济拼死不从,最终被杀。

    因此,罗得鸿对流贼一贯看不上眼,操练乡兵以来,多次仰仗火枪出城袭击袁韬。

    不过他的乡兵人少,袭击虽有所获,却始终不能建立逐贼大功。

    可是这会兴安州城能说上话的人,没别的办法了。

    要么向城外的元帅府知州袁韬投降,要么向城外的湖广流贼王氏兄弟投降,要么让湖广明军飞过来,靠他们自己是绝对守不住这座城。

    罗得鸿极力阻拦,却很难拿出解决危机的办法。

    最终,兴安州一众士绅群策群力,决定打个时间差,趁袁韬刚刚跟元帅府接头,州中权当不知道这回事,向刚攻取汉中府的罗汝才求援,要把元帅府的嫡系部队迎进兴安。

    至于这支嫡系部队进了兴安州,跟州里乱七八糟的各路军队是战是和,那就不是他们考虑的事了。

    反正兴安州已经够乱,没人怕更乱。

    何况罗汝才的名气不坏——这家伙跟张献忠不一样,张献忠归附刘承宗之前,就已经把川北陕南的县城凿穿一遍。

    而罗汝才,攻陷韩藩用的是假名,攻陷瑞藩则是最近的事,名气还没传那么大,人们只知道这个人突然就当旅帅了,根本不了解其精通大型工程的特质。

    不过即便如此,事情也并不像兴安州掌权者想得那么顺利。

    罗汝才确实像嗅到腥味的猫,点齐兵马冲进兴安,但在另一边,明军也没闲着。

    祖大乐进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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