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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六章 白虎旗

    八月十二日清晨,榆林城破。

    周清营下一丈青率先登城,沿城墙塌陷的缺口架长梯攀登攻城。

    明军随即调动城下守备的奇兵登城,沿缺口围堵元帅军,随后东城守将王世钦紧急调派家丁,以绳索系木料修补缺口。

    城墙颓陷,在守城战中其实并不是决定性的关键点,因为即使城墙塌了,缺口也大不到哪里去,而城外军队要想登上缺口,照样需要搭梯子爬墙。

    爬上缺口,还要在乱得不能下脚的城墙颓处再搭梯子,才能攀爬到两侧的城墙上,或者再想办法直接跃入城内……总之不论哪个,其实都不比直接以云梯车攻城墙来得容易。

    只要守军能将先头部队杀退,就能有时间把城墙颓处补好,把这场无望的战役继续打下去。

    历来守城,都不乏攻城军队将城墙弄塌,守军白天打、晚上补,继续把战役打下去的战例。

    但城墙颓陷,确实是一种攻城军队占据上风的强烈表象。

    能振奋军队士气,激发士卒勇气。

    尤其对此时高墙之外的攻城军队而言,所有高级军官都清楚,他们今后的权力地位,就指着这场仗打出来了。

    一丈青的部队围攻缺口,守军的奇兵在缺口另一边架起十几门涌珠炮,朝缺口上接连施放,他们却在缺口上哪怕刀砍卷刃了,抱起城砖往下砸也血战不退。

    参将周清的支援也很迅速,眼看一丈青率手下袭击得手,站在了缺口上,立刻将全营压到城下,沉重缓慢但保护良好的云梯车还在后面。

    乌泱泱的上千人列大队抬十余具长梯交错搭在城墙上,同时人人背负土袋,填埋缺口城下崩出的碎石夯土,推成便于上下的斜坡。

    周清自己,也跃近城上守军射程范围之内,不仅仅进了火炮射击范围,他就牵马站在填平的城壕上,高喝着命令手下几个掌盘子带兵攻城。

    还没喊两声,布面甲的护心镜上就钉上一支雕翎箭,吓得赶紧一骨碌就近翻入土石矮坡之后,随后几颗铅丸破空打来,在其身后旱地打出两个小坑。

    即便如此,周清仍掰断钉在护心镜上的箭杆,再度起身蹲伏,一手搭在膝盖,一手顶高头盔遮挡视野的眉庇,抻着脖子看向两军争夺的城墙。

    震天的喊杀声里。

    他手下另一个掌盘子独头虎,已率数百军兵将长梯搭在缺口南侧的城墙上,先头家丁跃上城墙,同两侧支援来的明军浴血格斗。

    眼下的局面,攻上去就是一口气。

    因为他们的陷城位置其实谈不上太好,海潮寺在榆林城墙的东南城角外,偏向东侧。

    这里城墙厚实,还是东、南两面城墙的联接处。

    短时间内,两面城墙上的守军,都会快速向城颓处进行支援。

    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因为穴城一般选择的地方都是城角,这个位置的城墙虽然厚,但因为城墙死角的关系,受到侧翼火力较少。

    只是较少,一座建造完备的四方城墙,四角凸出的敌楼、城墙有凸出的马面,城门也有凸出的瓮城,不存在绝对的射击死角。

    真正的射击死角,是海潮寺这座承平日久之下,在城外修造的民用建筑。

    他们只能选择在这挖城,先破坏了城墙再说。

    不过眼下第一步已经完成,自缺口攻城,反而是第二步难题。

    此时大军振奋,各路兵马都在前突攻城,若他们在这个时候被明军反打下来,披靡了士气,乌泱泱的往后退,把后背丢给城上守军,还不知道要被炮打死多少人。

    但他的兵,正在城墙缺口被明军两面夹击,每时每刻都有军兵在缺口、城墙上中弹中箭、被砍杀砸死,坠下城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百步之外的缺口上传来一阵惊呼,就见人人惊慌失措,四五个军兵丢了兵器,七手八脚匆忙抬着一人从缺口下来。

    那被抬着的人身着被血浸染的土黄扎甲,戴铁臂缚,头盔不知落到何处,虽然看不清脸面,但周清还是从细长个头一眼就从甲衣认出是他手下的一丈青。

    加挂木幔的云梯车还没运到,先登将领就被打掉,缺口上的军兵一下子没了主心骨,眼看攻势就有所松动。

    周清不禁大急,一手在身上铠甲各处连接革带摸索,一手攥住身旁伴当的衣领:“他妈的炮呢,去叫惠登相,大炮抬到楼车上,把两面墙的支援明军都给我扫了!”

    转过头,一块块门板铺在被填得高低不平的城壕上,加挂木幔的云梯车姗姗来迟,不堪重负的木车轮吱呀呀地碾过城壕。

    周清抽出腰间短斧、骨朵,一手一个,招呼道:“前面的不要退,护兵打出旗号,跟我上车!”

    一面黑底白线杂乱无章,如夜幕烟花爆开的大旗随即展开,跟在周清身后,护着云梯车搭在了缺口东侧的城墙上。

    凡是上过两天社学,都读不懂这面斑驳旗子是啥意思。

    但对周清麾下一系人马而言,却得到极大振奋,完全覆盖了一丈青受创带来的惊惧,他们知道——自己的大首领,出战了!

    也就在这面黑旗打出的同时。

    战场另一边,东城外的攻城阵地。

    刘芳名看着榆林东南角一架架搭上城墙的云梯,内心情绪复杂。

    既有即将攻陷坚城立下战功的振奋,也有兔死狐悲的哀伤……榆林城,十几位总兵官,果然也挡不住刘承宗的攻势吗?

    刘芳名本身没太大野心,对元帅府也谈不上归属感。

    但凡有别的办法,他是真不愿意跟榆林城里那一群老总兵打生死战。

    只是他很清楚刘承宗让他们来打的用意,不会允许他在这场战役里偷懒。

    不过好就好在,他身边还有另一个参将,原隶左良玉标下的徐勇。

    他俩的关系好不了。

    投奔刘承宗之前,刘芳名在宁夏要驱逐洪承畴,结果被左军追进二道边墙,为活命被迫投降刘承宗,当时带兵追了他的就是徐勇。

    却没想到没过多久,徐勇也跟着左良玉降了。

    二人乃至两个营,本身就有嫌隙,在榆林城外也谈不上配合,无非是各干各的事。

    本来刘芳名在徐勇面前还有点扬眉吐气之感,但没想到,徐勇这家伙看似无意地说他是鱼河堡人,刘芳名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榆林镇的鱼河堡啊,刘承宗的兴起之地,那人家徐勇将来不前途无量吗?

    在那之后,刘芳名就收起了对徐勇的厌恶与轻视。

    刚好徐勇这人,非常好面子,有一颗逐搏名利之心,求的就是个升官发财。

    眼看东面城墙上的守军,因周清、惠登相的攻势,不可避免地抽调兵力向南支援,己方军队也开始将长梯、云梯一架架搭在墙上,开始全线进攻。

    刘芳名知道,出动一支精锐部队,打击守军兵力薄弱地带,一锤定音地夺取城防的时候到了。

    这是攻城的头等功绩。

    果然,阵中奔来一骑传令,滚鞍下马摘了钵胄,露出辽阳营剃到净光又长出来寸头,行礼道:“刘将军、徐将军,大元帅下令催战,出精军破城。”

    刘芳名与徐勇对视一眼,没等徐勇开口,他便先抱拳道:“我觉得也差不多了,徐兄是鱼河堡人,大元帅兴起之地,这破城头功,就请徐兄收下吧,我部随后跟进。”

    听了这话,徐勇面带笑容,扣上钵胄,颇为自得地抱拳道:“多谢刘兄美意。”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辽阳营的传令兵,扬着下巴道:“请兄弟转告孙将军,徐某这便登城,为大元帅拿下这一功!”

    他才不是鱼河堡人。

    徐勇是辽东人,原本姓高,幼年丧父,母亲后来跟了个老军官。

    无名无分,为堵旁人口实,老军官就把他收做养子,借此将他一家都带在身边,后来老军官升官驻防山西宁武关,他也跟着到了山西,那时候他还小,父子相称,别人都以为他是亲儿子。

    那个老军官是延绥镇的鱼河堡人,有自己的儿子,岁数比他大一点,后来养父被罢官,把他带回鱼河堡生活过一段时间。

    不过他跟那个兄长相处不来,倒是因为长在行伍之间,学了一身弓马骑射的技艺。

    老军官回鱼河堡没多久,就去世了,一来没留下太多家产,二来就算家产多也跟他没关系。

    徐勇那时未满弱冠,便辞别母亲,仗着一身武艺跑到辽东当兵,辗转跟了左良玉。

    他后来总跟人吹牛,说自己是总兵的养子,打小锦衣玉食,但其实养父只是个低级武官。

    哪怕碰上懂行儿的,就拉大自己养父的岁数,变成上上辈的人。

    实在说不过去,便讲养父最后因罪罢官,你不知道也正常。

    那都不过是自幼丧父无人依仗,自卑心理让他想自抬身价罢了。

    尽管徐勇已经凭武力功勋取得参将之位,随左良玉打遍北方,又在洪承畴失势之际保存实力,投降成了元帅府的将领,但少年时代养成说大话贴金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不过他心里,倒也不怕自己的谎言传到刘承宗的耳朵里,被大元帅亲自戳穿……因为他虽然不是生在鱼河堡,但确实算半个鱼河堡人。

    他在辽东当兵没几年,母亲就因病去世,葬在了鱼河堡。

    况且说到底,人的身份来路可以糊弄,战场上实打实的本事,谁都糊弄不了。

    这场仗刘芳名不想出死力,对他来说刚好……他少年辗转,寄人篱下,受人冷眼,十几岁只身闯辽东,靠把刀子,杀鞑子搏名利图富贵,就争一口气,要人瞧得起。

    而现在,上有大元帅义子左良玉是他的老长官,下有大元帅龙兴之地是他半个家乡,他从未离梦寐以求的名利如此接近。

    这场仗的首功,徐勇势在必得。

    战鼓隆隆。

    榆林城东密集的攻城阵线中,十四位大将军炮向东城关的瓮城打空了六个预装子铳。

    六轮齐射之下,徐勇率领一支五百余人的昌平军打出了左良玉曾象征西进的白虎旗,在三架云梯车的配合下,直接攻向东城关的瓮城,将云梯车的倒钩梯子搭在了瓮城上。

    徐勇在兵阵中间,披双重甲胄,挂三柄雁翎刀,目标直指城头。

    两架由厚木板制成的木幔悬挂在云梯车左右,遮蔽左右打来的枪子炮子。

    一队军士衔刀攀城,第一个登城的军汉才刚站在城垛上,还没来得及缩身跃下,就被城上守军推来的泥擂撞飞出去。

    这东西就是个木壳子里面塞满泥,悬挂在架子上,云梯搭在城上,守军就把架子推到城垛后,向后拽动擂木,看见人露头就撒手,擂木就顺势砸在攻城兵身上。

    但第二名军士紧随其后攀上城垛,拔刀跃进城头,挥手乱砍。

    随即三处城垛,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的昌平兵登上城头,在各式守城军械之间辗转冲突。

    等到徐勇登上城头的时候,他的昌平兵已经在东门上的瓮城抢出一片立足之地,有限的守军正拖拽城墙上的火炮,向瓮城内侧的城门楼转移。

    箭矢流弹,在城上八面攒射,军兵四处搏杀。

    登上城头的徐勇环顾瓮城,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在城门楼之下,有一年岁稍长,披挂金鳞扎甲的将领,被家丁簇拥,看上去就是东城守将了。

    徐勇随即拔刀,冲向最近的明军炮兵,劈死两名军兵,又以刀柄砸翻最后一人,让部下夺来将军炮,这才提着那俘虏炮兵的甲领,指向城门楼问道:“楼下指挥守兵那人是谁?”

    “是,是王总兵。”

    “哪个王总兵?”

    “王,王世钦。”

    “守山海关那个?哈哈!”

    徐勇撒手将俘虏炮兵推了个跟头,再度隔瓮城望去,真没想到自己好几年前就听过的大将名字,居然会在这样的场面相遇。

    “大炮拉过来,这攻城的头功,我们昌平军拿了!”

    大将军炮被推回到瓮城外沿,炮口调转向内,瞄向了瓮城墙另一边调度军兵却左支右绌的王世钦。

    硝烟铁子,在火光中轰然喷出。

    开炮的震荡将徐勇甲胄间的浮土震开,摄人心魄的炮声响起,巨大的耳鸣里,徐勇在狂笑。

    “中了!”

    “传左右选锋队,攻过去把脑袋给我割下来!把白虎旗插在城门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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