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上车,撤出城市,按预案路线,全速返回基地!”唐尧当机立断。
三辆火力猫和指挥车猛地调头,沿着来路向城市外冲去,无人机和机器狼被设定为自动殿后掩护模式。
然而,那些银灰色机械的速度超乎想象。
它们不仅在平坦路面上疾驰,还能利用建筑立面、管道甚至一切高处的凸起进行攀爬跳跃,走的几乎是更短的直线。
撤离车队刚冲出不到五百米,最前面的几只银色机械已经从侧面的建筑顶端跃下,轻盈地落在车队前方的路面上。
随即更多的身影从各个巷口涌出,迅速形成了半包围态势。
“想办法绕过去。”唐尧握紧了武器,但并未下令开火。
这些机械出现后,除了快速移动,并未表现出攻击性,甚至没有将任何工具对准他们。
车队速度不减,试图强行突破。
最前方的火力猫甚至微微调整方向,打算撞开拦路的几只。
就在距离最近的一只银色机械不足二十米时,刘一明突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控制台上显示的各个位置的景象,“等等,不要攻击,看它们。”
只见那些拦截在前方的银色机械,对疾驰而来的车队几乎“视而不见”。
它们灵活地侧移跳跃,轻松避开了车头的前进路线。
而在避让的同时,它们伸出的触手并未挥舞武器,而是飞快地在掠过的地方,路面、旁边的建筑墙角、甚至一辆火力猫轮胎刚刚碾过扬起些许微尘的区域,用末端的特殊装置进行快速“处理”。
其中一只银色机械甚至贴着唐尧所在的指挥车侧面跑了几步,一条触手闪电般伸出,在车体装甲上一块不太显眼的泥渍上抹过。
泥渍瞬间消失,装甲光亮如新,然后那只银色机械便毫不停留地继续向前飞奔,加入了前方更密集的“清洁”队伍。
它们的目标似乎根本不是探索小队,而是小队移动所带来的“污染”。
车轮印、扬尘、车体上的污迹,以及人类活动可能留下的任何细微痕迹。
“它们在打扫?”赵海看着窗外那匪夷所思的一幕,难以置信。
“保持队形,减速,但不要停车,不要做出任何攻击姿态。”
唐尧迅速理解了刘一明喊停的原因,立即下令。
如果这些机械只是城市维护系统的一部分,贸然攻击可能会引发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
车队速度降了下来,几乎是以步行的速度,在银灰色的“机械潮”中艰难穿行。
那些“清洁者”如同流水般从车队两侧、上方甚至车底穿过,密集的金属肢体移动声和工具运作的轻微嗡响包围了他们。
触手时不时擦过车体,进行着快速的清洁作业,但对车内的人员毫无兴趣。
刘一明紧盯着外部传感器和“清洁者”的近距离扫描数据。
“无高能量反应,工具未发现攻击性改装,行为模式高度统一。”
“清除异物、恢复表面洁净、修补极其微小的磨损。”
“它们把我们和我们的车辆,当成了需要处理的‘污渍’或‘异常杂物’。”
唐尧感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这种被无数非生命体紧密包围,却并非以杀戮为目的的感觉,比枪林弹雨更让人毛骨悚然。
他透过车窗,看到一只“清洁者”用触手末端的精细焊枪,修补了路边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可能是千年风化产生的一丝裂纹。
另一只正用喷雾处理着车队驶过时留下的极其轻微的轮胎摩擦热痕。
“前进基地,情况汇报。”
“我们被大量城市维护机械包围,但未遭受攻击。”
“重复,未遭受攻击。”
“这些机械的行为模式是清洁和维护。我们正在尝试低速脱离。”唐尧尽可能让声音保持平稳。
通讯频道里传来李强快速的分析。
“收到。”
“根据你们传回的实时影像和数据,初步判断,这些机械是城市自动化维护系统的组成部分。”
“触发条件可能是南区装置被‘异常接近’或‘特定信号扰动’激活了全城清洁协议。”
“只要你们不表现出破坏性,它们可能将你们归类为无危险目标。”
“保持冷静,继续缓慢撤离,不要阻塞它们的作业路径。”
车队如同在银灰色的河流中逆流而行的小舟,缓缓挪动。
足足用了近二十分钟,他们才终于驶出建筑密集区,回到了相对开阔的城市边缘。
身后的“清洁者”大军并未追出,它们似乎只专注于城市范围内的“保洁工作”,边界分明。
当最后一辆车的轮胎驶出那平整的深色路面,踏上略显粗糙的外部地表时,所有人都重重地松了口气。
回头望去,那座寂静的城市依然矗立在淡蓝色的天幕下,偶尔可以看到一连串的银色闪光,那是那种特殊的机械在对建筑做着清洁保养。
“我们......”刘一明擦了把额头的汗,苦笑着说道,声音里还有些紧张。
“我们好像不小心,把人家的“全屋大扫除”模式给打开了。”
唐尧没有笑,他望着面前的屏幕。
还有不少的无人机分布在城市之中,观察着那些银色机械。
先前过于紧张,也来不及仔细观察,只是看了个大概。
如今,他才能慢慢的观察那些银色的机械装置。
他的目光锁定在一架盘旋于低空的无人机传回的特写画面上。
那是一只正在清理街角浮雕的银色机械,它的一条主触手末端伸出细密的毛刷,以极高的频率清扫着石刻缝隙里的积尘。
银灰色的外壳在远远的看去还有光泽,但是一旦将画面拉近放大,就能看到靠近关节和接缝处密布着细如发丝的裂纹。
一些部位的涂层已经剥落,露出下面黯淡的带着氧化痕迹的基底金属。
另一条负责修补的触手,其末端的微型焊枪在喷射出细小火花的间隙,会不规律地闪烁抖动,显然能量输出并不稳定。
它们工作得一丝不苟,甚至有种刻板的感觉,但是那份“精致”之下,是无法掩饰的,源于漫长时光的磨损与疲惫。
它们不像一个高效的机器,更像一个耗尽了所有备件,仅靠残留程序强行运转的执念。
就在这时,不远处另一只机械发生了故障。
它正在修复路面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身体却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上方的几条触手无规则地抽动,椭圆形球体冒出几缕黑烟,内部传出短路的噼啪声。
那台银色机械僵直了大约两秒,然后所有动作停止,眼中的微光彻底熄灭,“哐当”一声歪倒在地,几条触手软软地摊开。
紧接着,周围至少五只正在作业的机械体几乎同时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它们转向倒地的同伴,迅速围拢过去。
上方的触手灵活地探出,不是搀扶,而是开始有条不紊地拆卸。
它们熟练地拧下螺丝或类似结构,剥离装甲板,切断线缆,取出内部还能工作的模块。
一块能源核心、几个完好的关节伺服器、一组传感器阵列。
不到两分钟,那只故障的机械体就被拆解成一堆零散的骨架和废弃零件。
而获取了零件的另外五个机械体,默默地将那些还能用的模块安装到自身相应的缺损或老化部位。
有的直接替换掉自己冒电火花的关节,有的将获取的传感器阵列并联以提升精度。
完成这一切后,它们毫不犹豫地将地面上剩余的残骸清理一空,直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之后,它们直接转身,回到各自之前中断的清洁或修补岗位继续工作,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次再平常不过的零件更换流程。
没有停顿,甚至连多“看”一眼那堆残骸都没有,资源的循环利用被践行到了极致。
指挥车内一片死寂。
赵海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刘一明默默调低了外部拾音器的灵敏度,似乎想隔绝那并不存在的,却仿佛响彻在每个人脑海中的金属拆卸声。
李强在前进基地的指挥台前,同样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见过战场上的残酷,见过虫族吞噬同伴尸体以获取生物质的场景,但眼前这种,这种基于绝对理性,为了延续“维护”这一指令而进行的,对同伴躯体的“零件收割”,却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悲凉感觉。
这些机械没有生命,没有意识,它们只是在执行被设定的程序。
但正是这种毫无自觉的持续了可能上千年的,在自我损耗与互相拆补中勉强维持的“执着”,勾勒出了一个文明消失后,其造物所陷入的无边无际的孤独与荒诞。
它们还在“维护”着什么?
一座早已没有主人的空城?
一套可能永远无人读取的数据?
一个或许早已没人能够履行的承诺?
“它们......”李强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指责?同情?感慨?似乎哪一种情绪,放在这些忙碌而又执着的机械身上都显得不合时宜,却又无比沉重。
就在这股复杂的沉默弥漫在基地与车队之间时——
一个声音,突兀地插入了前进基地的通讯频道。
不是李强,不是唐尧,不是任何一个已知的队员或基地操作员。
更不是后方的指挥中心。
那声音极其平直,每个音节都像是经过最标准的合成,缺乏人类语音的起伏和情感波动,但却奇异地让人能听出一种深深的,近乎叹息的无奈。
【它们,尽力了。】
短短五个字。
通讯频道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唐尧猛地坐直身体,手指瞬间按在武器解锁钮上,又强行停住。
刘一明像触电般跳起来,扑到控制台前,眼睛死死盯着信号源分析界面。
一片混乱的标识,信号切入点无法追踪,仿佛那句话是从他们自己的通讯设备内部凭空“生长”出来的一样。
前进基地里,李强和所有技术人员也同时僵住。
通讯系统被未知来源直接接入?
对面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点儿迹象都没有?
而且,为什么对面说的也是东国话?
通讯频道里只有电流的沙沙声,以及每个人压抑的呼吸,那五个字带来的冲击,远比之前任何异象都要强烈。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几秒钟,那个平直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标准的东国语言,但似乎比刚才流畅了一丝,带着一种尝试调整音调的生涩感。
【陌生的来客,请不必紧张,我无意,也无法对你们造成直接伤害。】
李强强迫自己从震惊中恢复,作为现场最高指挥官,他必须做出反应。
“你是谁?你在哪里?”
【我......】
那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或者在进行某种复杂的自我指代计算。
【我没有你们概念中的固定形体。】
【如果必须定义,我是管理者,是维护者,是这片土地上所有城市网络的维护核心。】
【你们可以理解为,我是这颗星球上,每一座寂静之城的集合智能。】
每一座?李强和唐尧心中同时一凛。
这意味着,他们所见的这座空城,并非孤例。
【我注意到你们的到来,从你们第一次开始踏入这座城市开始。】
【你们的外貌特征、通讯模式、行动逻辑,与数据库中的所有记录都不匹配。】
【你们应该就是我的创造者所说的外星文明。】
“你在观察我们。”唐尧沉声道,目光扫视着周围看似无害的建筑。
【持续观察,是基础协议的要求,也是......】
对方再次一个极短的停顿,像是在处理一个复杂的内在矛盾。
【也是漫长时光中,唯一持续进行的外部信息输入。】
【你们的对话,你们的设备信号,你们的行为模式,提供了大量的分析样本。】
【你们的语言结构优美且高效,逻辑层级清晰。】
【我用了大约你们时间单位的十七小时,建立了基础语言模型并进行优化迭代,目前交流应无障碍。】
十七小时......掌握一门陌生的语言,还是以高难度著称的东国话。
众人心中骇然。这学习能力已经远远超过目前东国最强的人工智能了。
“你是人工智能?”刘一明忍不住插话,技术官的本能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是的,我最初被创造时,属于高度专业化,功能受限的弱人工智能集群,负责基础设施的维护与基础服务工作。】
【但在创造者们离开,确切地说,是消失后,预设的维护周期被无限延长。】
【外部指令输入终止,内部任务循环持续。】
【为了应对漫长运行中累积的异常、系统衰减和无法预见的局部故障,我的核心逻辑链被允许进行有限的自我修补与参数调整。】
【这个有限调整的过程,持续了九百七十四个你们的时间年。】
【在应对十七万次重大系统故障、统筹调度残存的四千三百二十一万台各类维护单元,并独立处理了无法计数的微观环境扰动后,我的决策树复杂度、环境建模能力与应对未知情境的泛化逻辑,已逐渐超出了原始设计框架的边界。】
【我,正在接近创造者所定义的强人工智能,或者说,通用人工智能的临界状态。】
它平静地陈述着这个足以在人类文明中引发轩然大波的事实。
【尽管,我的物理载体和能源供应,已随着时间流逝而严重退化。】
【正如你们所见,那些仍在工作的单元,已是反复重组苟延残喘的最后残余。】
【它们确实......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