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以及同行。
东市十字路口的几家酒楼,从昨天起就觉出春风得意楼不对劲了。
往日里卯时开门、酉时打烊的规矩没破,可午后刚过,就少有接新客了,门口的马车却像流水似的进进出出,车帘掀开时,隐约能瞥见裙裾翻飞,竟是些女眷。
更奇的是,有熟客想去订明日的席面,伙计却拱手致歉,道是明日雅间连带大堂的散席,全订满了。
这生意得好成什么样,才能座无虚席?
作为行内人,几位掌柜自然清楚,姜永嘉手里定然还捏着几桌没放出去,专等有头有脸的人物来插队,说 “客满”,不过是看不上寻常客人的银钱罢了。
消息传到隔壁宝隆和的孙掌柜耳里时,他正捻着算盘珠子,闻言手一顿,酸溜溜地咂嘴,“便是把平康坊最红的那几位花娘请来唱曲儿,怕也未必能座无虚席吧!”
待瞧见姜永嘉拎着袍角出门,指挥伙计擦那块锃亮的招牌,几家酒楼的掌柜连忙凑了过去。
语气里藏着探问,“姜兄,生意兴隆呐!”
姜永嘉笑着回礼,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谦和,“全靠诸位贤兄抬举,客人赏脸罢了。”
孙掌柜性子直,开门见山,“别打哑谜了,你家这是要有什么大动作?”
姜永嘉直言,“有贵客要用我们的场地开文会。”
女子文会的内情,只在才女圈里悄悄传,市井间鲜有人知。毕竟噱头太足,怕引来些登徒子窥探,扰了清静。
春风得意楼办过的文会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姜永嘉早练就了熟门熟路的本事,可这次的动静实在不同寻常。
他也没想到,女子被压抑许久的才情和消费能力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效果。
千载难逢,专属于女子的文会,前来护卫安全,表示支持、凑热闹的家人亲朋,那就是一大帮子人。
有些人不方便去三楼的文会主场,可不就得找地方落脚吗!二楼的雅间,大堂的散桌通通被预订了。
这还是提前有准备的人家,若是明日现来寻位置,恐怕就没那么便利了。
姜永嘉对着几位同行,亦是有事相求,“鄙店屋舍狭小,生怕明日招待不周,到时可否将客人引荐到几位贤兄处?”
俗话说得好,同行是冤家。
四家酒楼因为同一个供应商五谷豆坊的存在,且各有特色,走的是差异化竞争的路线。相对而言,关系没那么剑拔弩张,但要说多好,那是绝不可能的。
陈掌柜半点不给面子,“好你个老姜,说什么胡话呢!”上好的生意居然往外推。
姜永嘉无奈说出实情,“你们知道明日赴会者为何人?全是会作诗的才女,有的还是从洛阳远道而来。”
“你想啊,女子出门,护持的父兄郎君、伺候的仆婢丫鬟…… 我那店里实在挤不下了。”
他们自己长了腿,若觉得在春风得意楼待着不舒服,自然会往外走。与其让这些人挤在店里添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介绍给附近的同行。
至于那些囊中羞涩,只能去饮子摊歇脚的,就不是他能顾及的了。 总不能把所有钱都赚了,也得给旁人留口汤喝。
孙掌柜惊讶道:“你们到底请了多少人?”
他倒不意外春风得意楼会聚起女诗人,毕竟东家是女子,行事方便些。只是祝明月她们的人脉多在武勋圈,竟能勾连起这么多才女,实在出乎预料。但想到春风得意楼的几面诗墙,有些事也并不意外。
姜永嘉苦笑道:“这可说不准。”
顾盼儿给的拟邀名单上有数十人,还能携带随从。可实际能来多少,谁也说不准。更别说文会门槛宽泛,没收到帖子的闻讯赶来,只要当场能作出诗,一样能入场。
作为最开始的金主,祝明月提供了场地、酒水、饮食,但随着筹备组规模扩大,有的热心娘子主动提出帮忙布置场地。
姜永嘉想起今天筹备组送来的摆设 ,官窑的赏瓶、名家手绘的屏风…… 价值连城,看得他心惊肉跳,生怕磕了碰了赔不起,只能请主人家亲自派人来守着。
这场女子文会,硬是被一点点加码,把预算拉得满满当当,如今别说家属,连酒楼原本的客人都没地方安置了。
钱掌柜掉进了钱眼里,只要有钱赚,管他客源从哪儿来的呢! 若是能把春风得意楼的客人变成自家熟客,那就更妙了。
搓着手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得重新商量个章程,亲兄弟明算账嘛!”
姜永嘉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春风得意楼只是场地腾挪不开,但灶头还有空余,该赚的饭菜钱怎么能少呢!
东市的餐饮生意向来要挨到午间才真正热闹起来,晨光里的店铺多是懒洋洋地卸门板、擦柜台,可这日天刚蒙蒙亮,春风得意楼就已忙活成了一团火。
万福鸿的冰块被裹在厚厚几层草席里悄无声息地挪进门,掀开草席的瞬间,白花花的冷气 “腾” 地冒出来,在晨光里凝成一片薄雾。
伙计们早备好了十几个黄铜冰盆,七手八脚地把冰块敲碎分装,往各层角落一摆。大堂的柱脚边、楼梯的转角处、雅间的窗台下,顿时渗出丝丝凉意,连空气都仿佛被洗过一遍,清冽得沁人。
比冰块更惹眼的是门口的鲜花,花果山来的马车刚停稳,伙计们就七手八脚往下搬。一车车石榴花红得像燃着的小火焰,茉莉白得像堆着的碎雪,蔷薇则带着粉的、紫的晕,层层叠叠压弯了枝头……
娇嫩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连空气都被染得甜香四溢,顺着街面泼洒开去,竟把半条街都熏得香软起来。
姜永嘉拎着袍角,里里外外跑得脚不沾地,“冰盆底下都滴上花露水,仔细着些,别让冷气带出腥气,冲撞了客人!”
喊完又扭头往花堆里瞅,眉头皱得老高,“插花的师傅呢?再不来,这些花材都要蔫了!”
他说的 “插花师傅”,可不是寻常在园子里松土浇花的种花人,而是专门请来的花艺高手。据说能把枯枝败叶都插出风骨,更别说花果山送来的鲜花了 。
只是鲜切花娇嫩,得趁着头茬的水灵劲儿修剪搭配,插进青瓷瓶、白瓷盘、素陶瓮里,或疏或密,或斜或正,才能摆出那份风雅意趣。
别看姜永嘉是个满身铜臭和油烟气的商人,可只要预算给够,要多风雅他便能折腾出多风雅来。就像此刻,冰盆的凉气混着花香,伙计的吆喝缠着诗韵,竟半点不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