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抬脚,白湛忽然想起什么,问顾小玉:“你是小玉?”
两个孩子很好区分,一个是人群中最靓的崽,一个是最胖的崽。
顾小玉轻轻点头,“嗯。” 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位 “二舅舅”。
白湛却是起了兴逗孩子,问道:“小玉今年几岁了?”
顾小玉立刻举起右手,把大拇指折回掌心,四根小手指张得开开的,脸上漾着灿烂的笑,甜得人心都化了,“小玉四岁了!”
白湛抱着肉乎乎的外甥,步伐沉稳地踏上楼梯,每一步都透着股小心翼翼的坚定。怀里这小胖墩看着沉甸甸,抱久了也是真费劲。
羊华宏跟在后面,笑道:“那孩子模样俊秀,就是瞧着瘦了点。”
顾小玉本是正常孩童的身量,偏偏被小两岁多、却壮得像头牛的徐六筒一衬托,竟显出几分“苗条”来。
孙无咎听了直乐,“他虚岁四岁,论实际月份,比六筒大不了多少。”
羊华宏暗道一声虚得有点多呀,嘴上问道:“这是哪家的孩子?瞧着教养不错。”
孙无咎简单解释,“晓棠房东家的亲戚,家中亲长在国子监任职。”
这话一出,众人都了然。
国子监的学生良莠不齐是出了名的,但能在里头当老师的,学问总归是过硬的。
自古以来,家长们都盼着好老师能把自家不成器的顽石雕琢成美玉。
殊不知国子监的老师们早练就了一身 “摆烂” 功夫。不摆烂?在一群娇生惯养又惹是生非的勋贵子弟堆里,怕是连三个月都待不下去。
白湛抱着外甥进雅间时,徐昭然早已打扫干净战场,只余一壶清茶。徐六筒却不依不饶,在亲爹身上左嗅嗅右闻闻,小鼻子动得像只小警犬,显然是闻到了酒菜的余香。
白湛找了把椅子坐下,把外甥往腿上放了放,问道:“三姐呢?”
徐昭然抬手指了指天花板,“楼上。”
白湛愣了一下,随即惊讶道:“这才刚开场,就论起诗了?”
其实更想说的是,白秀然那半吊子水平,上去不是露怯吗?
徐昭然忍着笑,坦诚道:“不是论诗。有位夫人带了顾恺之的摹本过来当陈设,她跟祝娘子一听,直嚷嚷着要去细看。”
顾恺之真迹难觅,能得几分神韵的摹本,已是世间难寻的珍宝。
孙无咎的眼睛顿时就放光了,“是哪幅图?《女史箴图》还是《洛神赋图》?”
徐昭然:“都有。”
两幅画都以女子为画面主体,难得的应景。要不然姜永嘉为何请求主人家派人来亲自看守呢!
孙无咎紧紧地捂住胸口,心痛到无以复加,第一次恨自己身为男儿身,无法一观两幅古画。
顿了顿,忽然生出个念头,带着几分希冀问道:“等文会散了,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们这些‘闲杂人等’上去收拾场地?”哪怕看一眼也好啊!
徐昭然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与其惦记这个,不如打听打听藏主是谁。”
摹本虽珍贵,却非名家真迹,在懂行的同好眼里价值千金,在旁人看来倒未必。只要找对了门路,或托人说情,或拿等值的物件交换,未必没有机会一观。
三楼的大厅里,祝明月正站在画案前,看着那卷缓缓展开的《女史箴图》。
画绢泛着温润的米黄色,像浸过百年的月光,带着时光沉淀的质感。若不是主人提前说明是摹本,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见到了真迹。
她不善绘画亦不长于品鉴,于这两幅鼎鼎大名的古画,不过是字里行间的惊鸿一瞥,以及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遗憾,无暇过多关注它的色彩、构图,以及复杂的背景故事。
白秀然立在一旁,目光落在画绢上,轻声道:“你看这线条,细若春蚕吐丝,却偏有筋骨,哪怕是摹本,也得了原作七八分神韵。”
她虽然好武不好文,但一些贵女的基础(装逼)知识,还是颇有涉猎的。
冯媛挡熊那一段,熊罴的粗粝皮毛用浓墨皴擦,冯媛的衣袂却用浅绛勾勒,飘带似要从绢上飞出来,偏这动荡里藏着股临危不乱的韧劲儿。旁边侍立的宫女眉眼低垂,裙裙裾上的团花用石绿点染,虽历经岁月,那抹翠色仍透着鲜活。
祝明月忽然觉得那些平面的人物活了过来,她曾在课本里见过无数次这幅画的印刷品,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线条里藏的情绪。
白秀然再指着 “班姬辞辇” 一段,“你看班婕妤,虽屈膝却半点没有谄媚之态。”
祝明月望着画中女子的眼神,忽然觉得她们像一群鲜活的灵魂,正从历史里走出来,用衣袖拂过千百年的尘埃。
待画卷转到《洛神赋图》,满室的熏香仿佛都染上了洛水的清冽。
白秀然叹道:“传闻顾恺之作画前,要先读百遍《洛神赋》。难怪笔下的洛神有这般神韵。”
画中的曹植衣袂翻飞,腰间玉佩似有流光。远处的洛神踩着清波而来,青丝如瀑,裙摆用淡蓝晕染,像浸在水里的云。她的眼神,似悲似怨,睫毛用极细的墨线勾出,仿佛下一秒就要垂下泪来。
祝明月望着画中那道隔开人神的洛水,浅灰的水墨晕染出朦胧的雾气,竟真的用笔墨画出了时空的阻隔。那般汹涌的思念,隔着绢本都能漫出来,溅在指尖,带着绢本的微凉。
祝明月忽然笑了,她曾经的时代,有多少人能顺畅地读完一遍《洛神赋》?
抬手摸了摸胸口,嘴角微微翘起,轻声道:“也不知晓棠和婉婉到哪儿了,该让她们来看看的。”
这或许是她们穿越到大吴,能见到的为数不多的、与曾经那个世界真正相关的实物。
画卷里藏着的不仅是笔墨技法,更是跨越千年的精神联结,是她们这些异乡人在这异世里,仅能抓住的一点温暖寄托。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