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云雾缭绕,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絮状之物,漂浮沉移不定,通体透白,纯净至极。
云海之边,李祺负手而立。
“穆儿,还记得上次来时,所见的景色吗?”
李显穆有些痴迷的望着这幅不似人间的景色。
云海深处,滚滚云雾尽皆向后流去,抬眼望向云雾之后,便见一线光芒洒金绘彩,浓重处,升腾跌宕稍纵即逝。
万道金光,辉煌灿烂,璀璨夺目,
李显穆呢喃道:“雾霞蒸腾,天光日月一色,神仙福地,不曾见人间污垢啊。”
生人一大幸事,能见到仙人之境,生人第二大幸事,父亲成仙为神,有再见之日。
“父亲,您比上次愈发有威严赫赫了。”
若上次来,见到的父亲如同泰山,那这次,就像是那片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天。
“心中藏着事,有问题想要问为父?”
脚下踏着白云,罡风四舞,烈烈风声带起二人的衣摆。
李显穆立刻收摄心神,语气中透着前所未有的茫然,“儿子于永乐六年入仕,到如今已然二十年了,一步步爬上了万人之上的位置,可越在天下的高处,就越迷茫。
儿子当初只是四品、三品时,做事无所顾忌,横压江南、诛杀贪官,乃至于压迫衍圣公府,打落圣人后裔的神圣,可如今已然做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行事却觉得愈发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还请父亲为儿子解惑。”
“这需要为父解惑吗?”李祺偏头望向李显穆,良久才又道:“你应该知道,因为你现在太靠近皇帝了。
你在下面做事时,皇帝永远都是你的助力,可当你靠近皇帝,你就会渐渐发现,阻碍你的就是皇帝。”
狮驼岭在灵山脚下,大明最深的黑暗也在皇帝近前。
大明最深、最强、最大、最顽固,如同附骨之疽的顽疾,都是从皇帝身上蔓延出来的,甚至就连士大夫这个一直被人所诟病的群体,难道不也是为了维护专制政权,而存在的吗?
李显穆却只觉如遭雷击。
他自然有过这样的想法,也隐隐知道父亲的想法,可这样的想法太过于大逆不道,这岂非是说,皇帝才是天下的大害?
“这世上最完美的王朝,就是有一个永远心系底层百姓的明君圣主,比如那些儒家经典之中记载的上古圣王。”
“可父亲曾经不是说制度才是最重要的吗?”
“那是因为人永远都靠不住,所以才只能求之于制度,希望能够在制度和人之间达成一定的平衡,让制度遏制住人的贪欲,让人去正确的执行制度。”
李显穆顿住,经过李祺十年教导,李显穆并不是那种愚忠的人,但有些根本性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那就是——对皇权的态度。
现代中国人对这玩意是发自内心的没有敬畏之心,而只有破坏之意,在网文之中,绝大多数的古代背景低武,大高潮都是杀皇帝。
每一个现代人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反骨,每一个都不甘于屈居人下,不出来单干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没把握。
像是诸葛亮这种人,现代社会是绝对没有的。
李显穆虽然不愚忠,但自然也存着忠君报国的思想,如今乍听父亲这一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自然震惊莫名。
因为他还记得,父亲临终前,还在说让自己、家族扶保大明江山五百年不衰,怎么现在突然就变了?
李显穆环视着周遭的环境,难道成仙作祖后,心境的变化竟然会如此之大吗?
李祺一眼就扫到了李显穆迷茫的神情,轻声笑道:“是不是觉得为父的变化有些太大,让你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李显穆很光棍的承认,“是。”
“为父其实一直都不曾变过,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只是以前不说罢了。”
“你和外祖父、舅舅的关系好,你母亲是大明的长公主,你身体里面留着一半朱氏的血脉,甚至,你现在还是宗正,掌管大明皇室的谱牒。
皇室对你极是信任,几代皇帝都重用你。
这大明朝对你而言,就是自己的家,你对大明有很深厚的感情,这都是很正常的。
你想要为皇帝尽忠,也是正常的,都是人之常情。”
李祺淡淡说出这番话,语序温缓,让李显穆的内心也平静了下来,他心智坚韧如铁,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动摇他,除了他视之为神的父亲。
如果父亲真的将他如今的道路否决,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今面对天下群臣百姓,以及对他寄予了无限厚望的三代大明先帝、以及当今皇帝。
“这其实并不冲突。”
“我来举一个例子吧,大唐在贞观时期,自然要狠狠的镇压那些造反的人,因为天下久经战乱,好不容易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又有一批明君贤臣,再换一个人上来,也不会更好了。
等到了唐末时,天下早已苦离乱久矣,苟延残喘的唐朝存在又有什么价值呢?
你现在自然可以效忠大明,毕竟如今上面坐着的皇帝,虽然说不上圣王,但数遍古往今来的诸王、皇、帝,也称得上一句,上上之选。
还记得为父当初和你说过的,天下依靠什么来治理吗?”
“人和制度,便是人治和法治,相辅相成,既要创造出好的制度,也要筛选出好的人。”
李显穆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李祺虽然从现代社会穿越而来,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法治大于人治,但作为一个成年人,自然有自己的思考。
规矩自然是无比的重要,但绝不能说人就不重要。
“单纯从人上面来看,朱瞻基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再去找,也找不到几个比他更合适的皇帝了。”
李显穆却没有一点高兴,“那就是制度有问题了。”
他的声音有一丝哀叹,“所以儿子如今所面对的问题,没法解决,除非改变制度,但现在制度改不了。”
“是啊,在当下,皇家事务就是没法解决。”
李祺毫不犹豫,“为何我要家族持身以正呢?就是想要告诉你,这个问题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从一开始,高洁无瑕。”
李显穆沉默了。
他不得不沉默。
李祺掀开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皇家除非不犯事,否则一旦犯事,皇帝是一定会包庇的,而皇帝一旦开始包庇,就不仅仅是一家一户,王法、王法,就是皇家的法,皇帝作为天子,拥有一切事务的最终解释权。
“为父说了这么多,你有什么想法?”
李显穆依旧沉默,望向翻腾的云海,良久,缓缓开口道:“皇帝的权力太大了,也太过于理所当然了,凡人不该有这样的权力,这本该是神的权柄。”
华夏古代的香火神,一个个都是正义的化身,是各种美好品德的堆积,绝大多数和神有关的俗语,都是正面的,譬如举头三尺有神明。
人们相信神明是公正无私的,是能够洞察善恶的,而这些恰恰是人对黑暗现实绝望后的一种精神寄托。
“说的很好,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等待。”
“哦?”
“父亲曾经传信来,宣德十年帝崩。”李显穆的喉咙有些干涩,“皇帝子嗣不昌盛,下一任皇帝大概就是孙贵妃肚子里面的这个孩子了吧。
他满打满算,继承皇帝位时,也就八岁。
八岁小儿,如何治天下呢?
我是神仙的儿子,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这世上怕是只有李氏的头上,真的时时刻刻有一尊神明看着了,这世上哪有比我李氏更适合掌握政权的呢?”
李显穆越说越顺,一口气将这番放在外界必然引起轩然大波的话,说尽、说完。
虽然他早就打算等朱瞻基驾崩后,收揽大权,但那时的心态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时他是单纯觉得,张太后、孙贵妃、小皇帝都没有能力能够主政天下,那他自然当仁不让。
而现在……
对朱祁镇登基之事,李祺没有发表意见,很多人都知道朱厚照是独子,太子位稳如泰山,其实不知道,朱祁镇的太子位,稳妥程度只比朱厚照差一丁点。
朱祁钰的身份,有大问题,或者说,他母妃的身份有大问题。
明史记载之中,吴贤妃是正常的宫女,是宣宗做太子时的侍女,但这完全经不住推敲,因为她一直都带着朱祁钰居住在宫外,这就是一件非常离奇的事情,毕竟朱瞻基子嗣单薄,只有两个儿子,不可能如此。
事实上,罪惟录中的记载,更符合现实,吴贤妃是汉王朱高煦的宫人,在汉王叛乱后,被充入宫廷为奴,而后诞下了皇子,但是罪臣之后,这样的身份太过于低微,于是一直不被承认。
直到朱瞻基驾崩前,才承认了身份,将母子二人接回。
无论历史上的真相是什么,但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真相,换句话说,朱祁钰他娘现在还属于汉王一方。
李祺算算时间。
汉王也差不多该造反了。
至于如今局势改变,会不会汉王就不造反,那不可能,就汉王那种性格,造反是迟早的事情,嫉妒如同毒蛇,时时刻刻都在侵蚀着他的内心,让他睡不安稳、食不下咽,如果不造反一次,他就算是死也不安心。
况且,如今天下的局势,比起真实历史,对汉王而言,可好了很多,因为皇帝和李显穆的新政反腐,让天下人心浮动,很多勋贵、官吏都惴惴不安,这对于汉王而言,是一件大好事。
他获得了比历史上更多的隐形助力。
既然想到,李显穆便提点了一句,“你如今大张旗鼓的反腐,要小心底下官吏人心浮动,以及最关键的勋贵,这些人手里握着刀把子,可没那么容易就束手就擒。
你不是你外祖父,有崇高的开国威望能够震慑勋贵,英国公如今也不在京城,一旦真有什么变故……”
如今的大明勋贵正飞速堕落,但那只是说对外作战的能力在下降,但他们手头上还是有兵的,一旦时机特殊,足以在京城发动一场叛乱。
李显穆目光一凝,他这样聪慧,自然知道父亲在说谁,除了那位汉王之外,不会有别人。
“如今在很多人嘴里,儿子已然渐渐搞得天下大乱,汉王定然蠢蠢欲动,但这也正是儿子故意所放任,汉王府中,到处都是儿子的细作,万事都有准备。”
李氏和汉王之间的仇那可真是太大了,一旦汉王得势,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李氏。
李显穆自然不可能不关注。
“你有关注即可。”
“既然你今日进来一趟,为父总要为你出一些主意。”
“你回去后,可以向皇帝提出建议,将许多本身钱过于权的部门,都改为皇家商行、大明商行。”
“商行?”李显穆有些懵。
“比如光禄寺,其中有很多行商的部门,皇室有很多的资产,地产、铺子,朝廷也有很多部门,并没有什么权力,而只是为六部作为配合。”
“工部有铸造兵器的部门,海道漕运衙门有铸造船只的部门。”
“如果现在将铸造兵器的部门独立出来,建立两个商行。
分别称之为大明第一装备司,以及大明第二装备司,这两个装备司,自己负责研发新的装备,譬如改进火器、兵刃、盔甲。
朝廷每年拨款给工部银子,让工部从这两个商行之中购买兵器,为大明军队武装。
能够得到工部订单的装备司,就会有更多的资金去研发,甚至扩大生产,打造出更好的兵器。
而工部内部则减少了资金的往来,且机构进行了精简。
你觉得如何呢?”
李显穆直接呆愣在原地,他被父亲的奇思妙想直接惊住了,这个建议初听很荒谬。
士农工商。
商人的地位最低。
朝廷军国大事怎么能够让商人插手呢?
但皇商,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自然能听的出来,父亲的意思是,这装备司的主事,必然是要给官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