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株果苗,高的已齐了姜明的腰,矮的才堪堪没过膝,姿态各异,叶色纷呈。
就这么高高低低,一字排开,挤在山脚那块不大的地头上,倒也排得整齐。
这块地,是姜明亲手挑的。
他说得有板有眼:“种在边角上,根须往后山里钻,地气重。”
姜义站在几步外,手背在身后,听了这话,只“嗯”了一声,没再细问。
心里倒是不免转了个弯。
若根须往后山钻便是好,那何不干脆挪进去种?
只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瞥了一眼那正用脚尖一点点夯土的大儿子,终究还是信他这一回。
眼见苗子都栽稳了,姜义便想去挑水浇根。
谁知姜明早已拦在前头,手一抬,道:
“浇水的事我来,爹你歇着去罢。”
姜义瞧着他一脸笃定的模样,也就没再插手。
只交代了些要紧处,浇多少、几时浇、哪株先哪株后,一样不漏。
这才拢了拢袖口,拍拍身上的尘土,自顾自转身回了家。
次日一早,姜明背着书袋去了学堂。
姜义赶着牲口上山,临近拐弯时,顺脚往那片新栽的地头瞥了一眼。
果苗还在,一株不少,枝叶挺立,看着都精神。
只是根下泥土干得紧,连点水痕都无,像是未曾浇水照拂。
姜义心头才起个嘀咕,目光稍一偏,便瞥见了不远那一角。
自家地界与后山的分水线边上,湿了一大片。
水渗进土里,颜色发深,还带着股清凉的潮气。
像是夜里下了场雨,又只挑了那块地落。
那片地头,已算是后山范畴,一脚踏进去,便不是说出来就能出来的了。
姜义站定身子,敛了心念,凝神细感那几株果苗的气机。
果然,根须皆朝那片潮湿处弯着、钻着,姿态急切如渴马奔泉,正汲水不歇。
枝叶间泛出一层细微的灵光,像吃饱喝足的小儿,神清气爽,皮里都带了点喜色。
那点绕在心头的疑惑,至此也就解开了。
看来那后山的水,果真是灵物,能养苗,却不可轻易越界。
若是擅自提水越线,十有八九要惹祸上身。
但若换个法子,将苗栽在边上,由山那头浇水入地,让水自渗其下、根自寻其润。
既沾了灵气,又不踩了规矩。
这般布置,倒也巧得很。
姜义微偏着头,先看那排果苗,又扫一眼那条模糊的山界,唇角忽地一翘。
“这臭小子……”
语气虽嫌,眉眼却分明有些得意。
姜义拢了拢袖口,将牲口赶进山里去。
拍了拍掌心的土灰,转身想着去瞧瞧那几垄嫩苗。
脚才一转,却见山脚有人影晃动。
定睛一看,是那刘家小子。
这小子自从上回披着袈裟、嘴里念着经,手里还拨着串佛珠,志气冲天地说要探后山。
结果还是迷在那后山里,连影子都没见着,之后便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
姜义本以为他总算长了记性,歇了那份心思。
谁知今日又来了,身边还多牵了一条狗。
那狗皮毛黑得发亮,油光水滑,一丝杂色也无。
四蹄踏地轻飘飘,像踩着薄云过草,没半点凡犬的土气。
最出挑的,是那双眼珠,黑白分明,滴溜溜直转,亮得像会说话。
刘家小子远远看见姜义,脚下发力,几步小跑到近前,规规矩矩拱手行礼,嘴里喊得勤快:
“姜叔早。”
又从怀里掏出个模样稀奇的果子,红里透青,还冒着点子汁光。
说是山里摘来的,特意带来给姜曦尝尝鲜。
姜义接过果子,鼻尖略一嗅,心里有数。
脸上却只是笑着应了声,眼角余光一直没从那条狗身上挪开。
“这狗不错。”
他说得不轻不重,像是随口一句。
“毛色油,脚步轻,眼神还透着点山里的野气。”
刘家小子听得这话,脸上神色登时亮堂起来,语气都轻快了几分:
“姜叔果然眼利!这是家父托了人,从千里之外寻来的,名唤‘寻山猎犬’。”
他说着抬手在狗脑门上轻轻一拍,那狗便乖乖卧下,尾巴轻轻一摆,安静得很,倒真有几分灵性。
“专擅寻踪觅迹,鼻子比狗精,脚程比马快。”
他一脸自得地补了句:“这回有它带着,我定要往后山深处闯一遭,好歹瞧出点门道来。”
姜义点了点头,神色里既无打趣,也没多夸,只淡淡道了一句:
“那便,祝你此行顺顺当当。”
话说完,便不再多言。
只背着手立在那儿,目送那一人一狗,踏着林边初散的晨雾,渐渐走远。
狗走得轻盈如风,尾巴晃得从容自在。
人却有点沉,脚下带着劲儿,背影里藏着股不服输的倔气。
姜义也不理,只拎了锄头,在地里随意走了几圈,弯腰松了松土,顺手拔了几茬野草。
日头爬上当顶,这才收了锄头,回屋吃饭。
饭后倚门小坐,遥望山脚,那刘家小子却仍未露面。
略一思量,便取出本封皮早褪了色的旧书,径自往山脚下去了。
果林边新栽那十几株灵苗,被风一吹,枝叶微颤,似也在呼吸吐纳。
姜义找了棵荫凉果树,往下一坐,摊开书卷,墨香一缕缕地飘上来,人也跟着静了。
早先说替刘家照看,不过是句顺口的客气话。
可如今却真得照看一二了。
这些灵苗根气还浅,若被狗爪踩坏了,或是灵气冲撞了娃儿,少不得是桩麻烦事。
远山雾未散尽,近林虫声轻。
姜义书卷在手,风过枝头,时辰悄悄溜过去。
等再抬头,日头已经挂西,天色渐沉,果林的影子被风吹得歪斜,斜阳里有几分静。
山里的牲口陆续出林,牛马的叫声此起彼伏,被人牵回圈中。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串轻快脚步。
姜曦拎着个食盒晃晃悠悠走来,先把饭交到爹爹手上,又自顾跑到林子里头,寻熟果子去了。
手脚麻利,小脸藏在叶影中,专挑那颜色最红最熟的果子,捏捏瞧瞧,嘴角还带着点得意。
不多时,那刘家小子,也慢悠悠从后山方向出来了,身后还跟着那条黑得发亮的狗。
人虽是走出来的,可那眼神,还是虚的。
反倒是那狗,精神头十足。
尾巴摇得欢,鼻子贴着地,脚步沉稳,毛发顺得像刚才才抚过一遍,不见半点疲意。
姜曦眼尖,一早就瞧见了那团黑影,眼睛顿时一亮。
她从小就喜欢这些毛绒绒的畜生,这狗毛又黑又顺,乍看像一团自己会走的乌云,叫她哪还按捺得住?
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扑了上去,手直接往那狗脑袋和耳朵上摸。
寻山猎犬“呜”了一声,身子一缩,侧了两下,想避开。
可哪避得过力道大得惊人的姜曦。
只得贴着自家主子,脑袋一低,耳朵一收,尾巴也悄悄收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