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张铁作出反应,眉心便是一热。一点金光自皮肉下透出,随即扩散开来。岁月沙漏的虚影在他额前浮现,缓缓旋转。
一层薄膜似的金光从沙漏中流淌而下,贴着皮肤覆盖全身。张铁只觉得周身一紧,金光并非实质,却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压得他呼吸微窒。
但紧接着,原先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骤然退去,像是被这层金光隔绝在外。四肢恢复了知觉,脚踝处那股向下拉扯的力道也消失了。
他眨了眨眼,视线彻底清晰。
玄骨就在他面前不远处,整个人被封在冰里。冰层剔透,能看清他脸上每一寸肌理。他的嘴半张着,眉毛向上挑起,眼珠朝斜下方凝固——正是最后看向自己脚踝时的神态。
冰雕内部,玄骨的衣袍保持着飘动的褶皱,仿佛下一刻就会继续摆动。而两人的脚边,黄泉水依然浑浊涌动,方才抓住脚踝的枯手已不见踪迹,但水面上仍不时浮起漩涡,像是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张铁心念一动,包裹周身的金色光膜向外一扩。
金光边缘触及玄骨所化的冰雕,像水漫过石头般将其吞没。光膜内部的空间似乎变大了些,将两人同时容纳其中。张铁抬起右手,五指按在玄骨肩头的冰层上。
他闭上眼,催动沙漏之力。
一股热流从眉心沙漏处涌出,顺着经脉抵达掌心。金光自他指缝间渗入冰层。
冰开始融化,不是自上而下地滴水,而是从内部开始变得浑浊,仿佛冰块在回溯成水。冰中玄骨的脸最先变得模糊,整个过程安静得出奇。
三息。
玄骨头颅的冰已化尽,他紧闭的双眼眼皮颤动了一下。
四息。
胸膛的冰层消失,衣袍突然恢复柔软,贴在身上。玄骨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嘶哑,像是破了的风箱。
张铁收回手。
玄骨晃了晃,勉强站稳。他先低头看自己双手,手指张开又握紧,确认那是真实的血肉。然后他抬头,看见周围这一圈柔和而坚固的金色光膜。
光膜外,黄泉水幽深涌动,水底阴影徘徊。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嘴唇抿紧又松开。最后他转向张铁,喉结上下滚动。
“多谢前辈救命。”他的声音还有点发颤,“多谢前辈。”
张铁没接这话。他目光扫过光膜外浑浊的水面。“这是什么情况。我们该怎么办。”
玄骨吞咽了一口唾沫。“黄泉鬼手……这是黄泉路上的黄泉鬼手。被它抓住脚踝,便会拖入水中。一旦完全没入黄泉,就再也回不到路上。只能一直往下沉。没有底。直到……直到死。”
张铁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转头看向上方。金光之外,只有昏蒙一片,分不清是天是水。他不再询问,周身金光骤然一盛。
光膜裹着两人,向上浮起。
速度不快,但稳定。
黄泉水从身侧滑过,触到金光便自动分开,仿佛畏惧。
水中那些阴影般的存在聚拢过来,贴在光膜外缘,随之上浮。它们没有形状,只是一团团的暗色,偶尔伸出类似肢体的轮廓,轻轻触碰金光。一触即退,暗色便会淡去一分。
数息之后,脚下猛地一实。
张铁低头,看见黄泉路。
两人重新站在了上面,就在站定的瞬间,脚踝处皮肤一紧,两只枯瘦、青黑的手掌凭空浮现,五指深深扣入皮肉。但紧接着,那手掌像是被什么力量向后拉扯,迅速模糊,最终如同烟雾般消散。
张铁眉心处的沙漏虚影微微闪烁,沙漏上半部分原本充盈着三十颗沙砾,每一颗都散发着温润饱满的金光,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
此刻,有三颗沙砾的光彻底熄灭了,它们从流转的队列中脱离,沉到沙漏最底部,颜色灰败,与其他光芒流转的沙砾截然不同。
静止不动。
张铁收回视线,伸手,一把抓住玄骨的肩膀,五指扣紧。
“走。”
声音落下,张铁已化作一道金色遁光,沿着黄泉路向前疾驰。玄骨被他拖在身侧,几乎脚不沾地。
“前辈!不可飞遁!”玄骨在呼啸的风声中扯开嗓子喊,“黄泉路必须走过!不然——”
话喊到一半,停了。
四周昏蒙的空中,黑雾开始翻涌。
它们凝结成一根根锁链,锁链有小臂粗细,表面坑洼不平,像是锈蚀又像是天然形成的纹路。
第一根锁链从左侧黑雾中射出,直取张铁脖颈,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眨眼之间,前后左右,上下四方,都被这些漆黑锁链封死。
然而,当所有锁链触及金色遁光外围那层薄膜时,没有撞击,没有声响。
它们的前端没入金光,就像伸进了深不见底的水中。
然后整条锁链便跟着向前滑入,一寸一寸,直至完全消失在金光里,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更多的锁链从黑雾中诞生,无穷无尽,前赴后继。
张铁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甚至没有偏头去看那些锁链。
金光包裹中,他的脸被映上一层淡金,眉眼沉静,只有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遁光速度丝毫不减,反而在锁链的围堵中笔直向前,撕裂黑雾,破开昏蒙。
玄骨屏住呼吸。
他看见张铁眉心那沙漏虚影旋转的速度在加快。原本稳定的金光,现在偶尔会泛起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后扩散的波纹。每一次涟漪泛起,就有一根锁链彻底消失。但锁链太多了。它们从虚空里涌出,没有尽头。
遁光飞驰,时间在寂静的追逐与消融中流逝。
玄骨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前方昏蒙的雾气突然淡了些,一座桥的轮廓浮现出来。
木桥成拱形,桥身陈旧,木板颜色深褐,边缘处已有磨损的痕迹,桥面不宽,仅容三人并肩。桥下没有水,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而桥上——站着人。
很多人。
他们稀疏地立在桥面各处,有的靠近桥头,有的站在桥中央,还有的几乎要到对岸。所有人都面向同一个方向,一动不动。
距离尚远,看不清面目衣着,只能辨出模糊的人形轮廓。
张铁在桥头前三丈处按下遁光。
金光收敛,重新化作薄膜贴在两人身周,脚踩虚空,松开抓着玄骨的手。
玄骨踉跄一步站稳,急促喘了几口气。他看向张铁,发现张铁正盯着自己,眼神很冷。
“这奈何桥,可有什么禁忌。”张铁开口,声音平直,“你最好一次说完。再出现之前那种情况,我不敢保证能救你的命。”
玄骨后背渗出冷汗,连忙躬身。“是,是,前辈。”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指向那座桥。
“此桥,同样必须走过去。双脚一旦离开桥面,哪怕只是脚尖抬起一寸,就会忘记自己是谁。名字、来历、修为、记忆……全部消散。然后永远迷失在这附近,成为游荡的空白。”
他停顿,等张铁消化这话,张铁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还有,”玄骨继续,声音压低了些,“过桥时,你会听到声音。各种声音。可能是熟人在背后叫你,可能是仇敌的怒吼,可能是妖兽的嘶嚎……但无论如何,不要回头。一旦回头,神魂立刻破碎,死在这里。就像他们。”
他手指移向桥上那些凝固的身影。
张铁的目光扫过桥面,原来那些不是活人,是尸体,站着死去的尸体。
“接着说。”张铁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玄骨咽了口唾沫。
“还有……就是不要碰到他们。他们虽然死了,但记忆还在身体里。一旦皮肤接触到这些尸体,哪怕只是衣角擦过,你就会瞬间被拖入他们的记忆。
以他们的眼睛看,以他们的耳朵听,以他们的身体感受。你会经历他们的一生,从生到死。很容易……沉在里面,出不来。”
张铁抬脚,准备朝桥头走去。脚刚离地半寸,又顿住了。他收回脚,转头看向玄骨。
“还有没有。”
玄骨沉默。
他闭上眼,眉头紧皱,额角青筋微微凸起,数息之后,他睁开眼,小心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张铁盯着他看了两息。
然后,再次抬脚,踏上奈何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