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哪怕在高度发达的现代,也总有人认为只要从政者,哪怕是基层官吏,也都是各种吃拿卡要、官威甚重的群体,更有甚者,打从心底里觉得华国完蛋了,上上下下都是贪污腐败渎职的人。
所以,放在古代背景下,那断断不可能有良心官吏,只要是官,那一定就是坏的。
但事实上,假如世界真的那么黑暗,就不会诞生老马那般,背叛自己的家庭、背叛自己的阶级,为更多的穷人追求公平和正义的存在了,也就不会诞生马……等诸多哲学理论。
在史书不曾记载的地方,在更微末的角落,总会有人在坚持着。
就像数千年后出土的睡虎地秦简。
而白山正甫,就是这样一个在保州恒阳县做事的胥吏。
胥吏,指的是在官府中处理文书工作的小吏,虽然没有品阶,但权力极大,往往由地方乡豪和世家大族子弟把控,以达到事实上掌控地方政务的目的。
因此,胥吏的名声很不好,常常和班头(捕头)、皂衣等底层小吏一起,对商户进行敲诈勒索,或欺压百姓、盘剥平民。
更有甚者,还会仗着自己背后有本地乡豪撑腰,挟制主官、操纵司法等。
不过白山正甫倒没有这么干过,主要是因为他这个胥吏,乃是内勤方面的胥吏,专门负责官吏司法档案、撰写文书和整理卷宗,别的方面,作为“白山氏”,他其实根本插不上手。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地头蛇,白山氏是太后母族、皇室外戚,在辽地作威作福,但在保州,就没什么势力了。
白山正甫本就是为了脱离“白山氏”的影响,才辗转来到保州的,谋了个胥吏的职位,也不嫌小,就这么干了十来年。
保州是个神奇的地方。
这里离京城太近,一块砖头砸下去,总能砸着什么皇亲国戚。
何况萧国乃是靺鞨人建的国家,起初盛行的是部族自治,后来才慢慢中央集权化的,但毕竟朝廷收拢地方的时日尚短,许多地方也偏僻,做不到皇权下乡,是以保州刺史奉行的是“无为而治”,也就是对各个郡县保持放养状态。
只要不闹出乱子,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反正离京城这么近,顺天军大营还在这里,还能反了天去么?
保州刺史的这种治理态度,就使得这些下辖郡县的独立性非常强,有的地方民不聊生,有的地方……
百姓居然颇为安居乐业。
其中就有恒阳县。
这个县其实非常出名,因为生产石料,整个县有三分之一的产业都是依托于石料而存在的,甚至恒阳石雕乃是天下闻名的艺术品。
单说石雕,可能听起来还没什么,但恒阳县这个地方,生产一种大名鼎鼎的石料:汉白玉。
也就是大理石的一种。
当然,除了大理石,什么花岗岩之类的石料也出产,只不过都没有汉白玉出名罢了。
有一定的集体性产业带动,恒阳百姓对土地的依赖就没有那么大了,而且恒阳县县令也是个能人,主动和隔壁中山县长期联络感情,同中山县进行商贸往来,依靠中山县的近路运送石料往东北,并从土壤肥沃、农业发达的中山县购买粮食,稳定粮价。
从另一方面来说,百姓安居乐业,地方商贸发达,相对先进的社会,反而会滋生更多的“案件”,也使得恒阳县县衙十分繁忙,比如白山正甫,每天都要整理文书和卷宗到深夜,这固然有他本人是个颇认死理的人,是以格外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工作较真的缘故,但也有恒阳县的文书工作实在太多的原因。
是日,白山正甫刚核对完最后一卷证词和案卷,将文书锁进了柜子中,一扭头,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跌坐到了椅子里。
正当他定了定心神,再次抬起头来时,忽然就看到眼前骤然出现了一个带着铁面具的“人”。
白山正甫心下一惊的同时,双眼如鹰一般射向那“不速之客”,大声喝问道:“何人夜闯县衙!?”
他声如洪钟,语气里全然没有任何惧怕,甚至隐隐带了股浩然正气,竟吼得戴着面具的何禹身形一荡!
就算何禹才复苏没多久,可积年累月攒下的香火愿力和在张承道那里蹭吃蹭喝堆上来的修为也不低,至少相当于成丹期的修士,竟然让这小小的凡人吼得硬控一瞬!
这般天资和身上所带的正气,就算何禹不提前来找他,只怕此人死后,也必将成为一了不得的鬼修!
“好胆魄!”
何禹忍不住赞了一句,然后将原定的好一番套话统统咽了下去,甚至都不打算对其进行什么“考核”了,而是赞赏地看着白山正甫,礼貌地拱了拱手,直白地说道:“在下乃阴界地府之府君秦王,掌两界生死之事,而今天下灵气复苏,死者皆存魂魄,成新鬼,而地府人手着实不足,偏引渡新鬼、判责其平生,亦不可草率。
“在下闻得君之为吏,兢兢业业,十三年来不曾有过一次差错,实乃人才,心生招揽之意,不知君可愿应在下征辟,修‘走无常’,助在下整顿阴间地府、引渡新鬼、执掌阴律,不使阴阳生乱,以维护天下阳间安定?”
白山正甫闻言,下意识回了一礼,但紧跟着就皱起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阴间、地府,竟也有律法疏文,要审问死人之平生么?”
这种说法确实广泛流传在民间,不过一地和一地流传的说法都不一样。有的地方说是阴间和阳间一样,也分郡县,自然也就有县令、县尉之类的鬼吏了。也有的地方认为阴间只有一个城,掌管这个城的,就是阴界之主,又因为这位阴界之主还掌控着生死之事,是以他被编撰成“司命神君”。
何禹解释道:“倒不必审问,我阴界有一法宝,名为‘生死簿’,其不光会记在人的生卒时辰,还有平生是非功过,皆有刻印,且绝无偏差,像是地府中的判官,其职责就是依据生死簿审判鬼之刑罚,以便惩处。”
白山正甫面露怀疑之色:“世间竟有如此宝物,那岂不是为官为吏无需明察秋毫,只按图索骥即可?”
何禹摇头道:“非也,这生死簿固然能记平生,却不偏不倚,不乱次序,故难免对前因后果有所疏漏。
“就如它会记载‘张三杀李四,致使李四老母无人奉养’,看似罪责影响多人,可假若李四先杀张三父母,则此不会在‘张三杀李四’前后记,而是在张三失怙失恃时记,如此,便要对照前后,酌情考量,再行判责。”
“原来如此……”
谈论到这些事,白山正甫顿时来了精神,他先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迫不及待地追问:“这便是说,‘功德簿’乃一本绝无错漏的证据,所谓判责,也只是依‘功德簿’而来?”
何禹答道:“姑且可以这么理解,不过‘功德簿’虽无错谬,却常有疏漏,许多事或许不会记上,这时,就得通过‘功德簿’回溯此人的生平,切身去看当时的景象,才能判断,这又是‘功德簿’这个法宝的另一个妙用了。”
白山正甫惊讶道:“竟还能如此!不愧是超脱凡俗之法宝,若是衙门里也有这般宝贝就好了!”
何禹笑道:“此物只有阳寿已尽者,方能在其中显现生平,若是活人,便是一张白纸、一本废书了。”
“实不相瞒,若尊下所言为真,那在下还真想见识一番这般宝贝!”说到这里,白山正甫又犹豫道:“只是传闻中,这地府县衙里,应当也都是鬼差、鬼吏,我若是应了尊下的征辟,岂非阳寿将尽?”
何禹再答:“非也,这地府中,除了寻常的鬼差鬼吏,还有一种修‘走无常’的从事、官吏,乃是活人或修士,以魂魄离体之法,于子时至寅时去地府做事。
“若是寻常凡人,长此以往,恐会受鬼气侵蚀,影响寿数,不过只要修为有成,引气入体,便不惧此了。”
“尊下所言,我已明了,只是尚还有一不解之处,”白山正甫再拱了拱手,道:“我不过一凡夫俗子,未曾修习武道,也不曾修仙道,更妄论引气入体了,尊下因何寻上了在下呢?”
“无论武道还是仙道,皆可徐徐习之,但地府征辟,看的乃是一身正气,足下在这恒阳县为吏十三年,未有疏漏,正是一身浩然正气所恃,方有今日。”
何禹说着,想到了张承道先前对自己叮嘱的“招聘技巧”,连忙补充着,画起了大饼:“修‘走无常’后,虽受限于不可轻易插手人间事务,不能领黄白之物为俸禄,却可修功德、享香火,还能获取‘黑白令’。此令牌可于地府府库中换取灵丹妙药、法宝灵器,或是诸多修炼所用的功法秘籍,有诸多用处。
“若是阳寿已尽,则依修‘走无常’时的功绩,或可位列地府仙班,是为香火神道之鬼修,享万民之香火。”
何禹把大饼画得很香,尤其是起初的好一阵“吹捧”,纵使白山正甫如此谦虚谨慎,也难免听得心神荡漾。
好在,理智仍按住了他,只听其继续问道:“敢问秦王,既然您所言,这修‘走无常’者,可为鬼差、鬼吏,那不修此道者,又该如何呢?死后受审判有罪者,在下大约知晓应当受刑罚,可若是无罪、乃至有功者,又当如何论处?”
“呵呵呵,天地轮回,生生不息。”
何禹笑了笑,捻须道:“天地感于生灵之愿,赐予众生孕育之能,生气、灵气汇聚于人体中,逐渐成人,是为阳间活人。活人有阳寿,阳寿尽则死为鬼,鬼者,又有阴寿,阴寿尽,则归于寂灭,反哺天地。世间生灵皆如此,由是轮回,生生不息。”
白山正甫听得,心中顿时一片清明。
这般说法,比人们所传说的死后永远存在于一座城、或死者居住的国度里,不会消失的说法,要残酷的多,也浪漫的多。
人们受限于有限的寿命,格外渴望永生,便寄希望于死后存在的世界。
如今知道死后虽确实还有一个“阴寿”,却并非“永远存在”,反而让白山正甫心胸开阔起来。
“既已知生死种种,修‘走无常’,在下再没有不肯的。”
白山正甫终于冲何禹深深一揖,口中称道:“还请府君多多指教!”
“好好好,”何禹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两本书册来,赠予白山正甫道:“此二书名为《秦王炼气书》、《秦王养魂书》,乃我观白石仙宗之修炼秘籍所编撰,最适宜普通人入门。
“此外,其中还记载了如何‘出魂’,如何入黄泉路,待你小有所成,能入了黄泉路,自有日游神接应,分配职务。
“只须知,《秦王炼气书》不修成,不可‘出魂’,否则有性命之忧。”
白山正甫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两本书册,面容严肃:“谨遵府君之令。”
话音刚落,再抬起头时,那戴着面具的“人”,就骤然消失了。
接着,白山正甫一阵恍惚,只觉得浑身沉重无比,就像被什么东西拖着似的。
未几,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双手接书的动作,而是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白山正甫哑然失笑,只觉自己这个梦实在古怪,看来是连日操劳之故。
正打定主意准备这几日早些下衙,好多休息休息时,一起身,“啪嗒”两声,只见桌案上忽然多了两本书。
正是《秦王炼气书》和《秦王养魂书》!
方才……那竟不是梦!
白山正甫瞳孔不由一缩,心中怦怦直跳了起来。
若方才那般经历不是梦,自己……
当真要为那位自称掌管天下生死的阴界地府府君,所谓的秦王,做事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