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广宁府,白狼氏祖屋中。
白狼黑狼终于等来了他那精明强干的弟媳——阿速·女奚烈,按中原话习惯的叫法,就是女奚烈阿速。
“阿速”,就是守卫的意思,一般都用作男名,还是几个靺鞨部族的氏族名,比如左阿速部和右阿速部,就是左护卫部和右护卫部,是慕容氏的左膀右臂,虽比不上白山氏地位尊崇,却也很有名头。
只不过,阿速·女奚烈比较特殊。
身为家中的长女,阿速从小就要负责照顾弟弟妹妹,甚至在十岁那年,在找到偷跑出去玩的弟弟妹妹们时,用祖父给她做的小弓射死了两头狼,保护了弟弟妹妹。
也就在那一天,祖父摸着她的头,将她的名字改为“阿速”,并带着她北上,去了镜泊湖山庄,照顾着她在那里修习武道,一直待了六年。
在靺鞨人的习俗中,家族中的长女地位是非常高的,所谓“姑奶奶”这种自称之所以是一种强势的称呼,就是因为靺鞨人习俗中,“大姑奶奶”的地位,等同于“父亲”。
无论是家族里的红白事,还是决定家族兴衰存亡的大事,“大姑奶奶”,是有绝对权威参与的,甚至哪怕是按中原人所说的什么继承家业的嫡子,都得靠后站。
当然,除此之外,靺鞨人也很喜欢直接让“大姑奶奶”继承家业,因为靺鞨人对姓氏并不看重,有没有姓氏都无所谓,有名字就可以了,要知道,最初的靺鞨人,可是并没有姓氏的呢!
不过自从靺鞨人建立了萧国以后,许多地方也越来越学着中原人了,像是对姓氏、家族的追求,也越来越中原化了……
但不管怎么说,阿速作为女奚烈氏的“大姑奶奶”,在女奚烈氏仍然话语权十足,所以这次来白狼氏祖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代表了女奚烈氏。
阿速其实在亲眼见识了那烧掉自家丈夫屁股的“仙家符箓”的残迹后,心中就有了些许计较。
和辽地的这些靺鞨贵族一样,女奚烈氏也供奉了一位大仙,乃是“柳大娘娘”和“柳二娘娘”。
相传许多年前,女奚烈的先祖因感部族多年饱受大虫之苦,便自告奋勇,带了壶酒水、背了张弓、拿了把大刀,就上山杀虎去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大半日,老虎没找到,却偶遇了一位绿裙女子。
深山老林的绝色女子,但凡智力正常的都会觉得不对劲,但那位女奚烈先祖倒也大胆,竟真上前主动问了路,并痛斥了大虫之害。
绿裙女子虽然为他指明了路,却也说那大虫并非寻常老虎,乃是有了几分道行的,凭他一人,怕是杀不死。
女奚烈先祖倒不是不信绿裙女子的话,只是一来自己在族人那里夸下了海口了,不好灰溜溜回去,二来这大虫确实为祸部族已久,算来二十年间,葬身虎口的族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实在是称得上“深仇大恨”。
于是女奚烈先祖只是痛饮了半壶烧酒,便冲绿裙女道了谢,坚定地去寻老虎报仇。
那老虎确实如绿裙女所言,厉害得紧,即使中了两箭,眼都看不见了,却仍凶猛非常,单凭听风辩位,就能一次次扑向那女奚烈先祖,若非其身手确实敏捷,更凭借九品的武道修为,有一手从树间跳跃的本事,只怕早就让咬死了。
可纵然如此,随着女奚烈先祖的体力不支、呼吸变得粗重,也被那老虎的爪子紧挨着擦过,抓伤了好几处,眼看就要没了命时,绿裙女却再次出现了。
“你这畜生,分明已开了灵智,为何却总要逆天而行,害人害己呢?”
那老虎似乎十分害怕绿裙女,听了绿裙女的话,倒是俯下身低吼着,脸上竟然浮现了人性化的委屈之色,看得女奚烈先祖目瞪口呆。
那绿裙女子又像是能和老虎沟通似的,在听了一会儿低吼以后,接着说道:“人家部族就在那,如何能搬,你不过独身一个,为何偏要赖在此处山林?”
听了绿裙女子的话,老虎脸上的表情就由委屈转为不服,吼声也变得大了不少,林间群鸟惊飞,震得女奚烈先祖都有些头晕目眩。
好在不知道为什么,那老虎吼完后,就变得气息十分微弱了,乃至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畜生和你们过不去,乃是因为觉得这处山林猎物肥美,以为自己领地,但你们多从此狩猎,影响了它,这才几次三番下山,想将你们驱离这里。”
绿裙女子回头,向女奚烈先祖解释道:“自然,论先后,乃是先有你们部族在此定居,才有的这畜生,它这般怨怼,确实无理,只是还望你体谅山野畜生修行不易,饶他一命,今后我将它带走,好生看管,不会再为祸地方,此事便算解决了,如何?”
女奚烈先祖当然不是不知好歹的,若是没有绿裙女子现身相助,自己迟早会葬身虎口,哪里还能说得上什么饶那大虫一命?
想到这里,女奚烈先祖便从善如流,说道:“大虫食人,或为天性,从前或可因争夺猎物而有所冲突,能各自相论。今后若是不再为祸我族人,我们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了!”
“善。”
绿裙女点点头,特地对下一枚刻着“柳”字的木牌子,伸手一提,就提着那头斑斓大虎,眨眼间消失在了丛林中。
临走前,她还抛下了一句话:“今日我承你一情,来日若有危急存亡之时,奉香于木牌前,我自会前来相助!”
女奚烈氏同柳大娘娘之间的联系,便由此而始。
再后来,女奚烈氏真的遇到困难时,按着绿裙女子,也就是柳大娘娘的指点,顺利度过危机后,女奚烈氏就正式供奉起了柳大娘娘和柳二娘娘,并为其建庙、塑像,辽地的柳娘娘庙就是这么来的。
数百年过去,沧海桑田,随着五大仙的“神迹”渐渐变少,对供奉者的帮助也渐渐消失,辽地靺鞨氏族们对五大仙的供奉,也就越来越淡忘,除了逢年过节点几支香、供点瓜果,平日里和五大仙几乎再没有了交集。
五大仙的信仰,已经很长时间都只化为了一种习俗,寄托了人们的愿望,并不能给靺鞨人带来什么真正的好处了。
但女奚烈氏不同。
女奚烈氏之所以能在广宁府站稳脚跟,正是因为其供奉的“柳大娘娘”和“柳二娘娘”,一直都没有消失!
“柳大娘娘和柳二娘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确实都陷入了沉睡,不过我们都称其为‘冬眠’,只不过这个‘冬眠’却不是指的‘冬天’,而是咱们辽地的整个‘寒冬’。”
出乎意料的,在大概了解了白狼黑狼讲述的有关萧国大长公主和白石仙宗的事以后,阿速却讲起来了女奚烈氏供奉的大仙来。
“不知大哥知不知道,当初咱们靺鞨人走出山林,其实是因为那几年冷得冻死了好些人,没有吃食,没有能讨活的地方,所以只能走出山林,往南边来。
“女奚烈部原先所在的地方还是在北边,是后来慕容部南下打了天下后,我们才渐渐搬到了这里的。”
阿速所说的,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寻常的靺鞨人或许还真不知道,但作为白狼氏(原广宁府白山氏)的族长,白狼黑狼还真清楚得很。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大家怎么会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和中原人打架呢?
“中原人也不是好东西,咱们当初那么艰难,他们还要加倍让咱们交裘皮、交珍珠!咱们自己都冻死了多少兄弟姐妹!”
说到这里,白狼黑狼也有些咬牙切齿。
这事儿是每个白狼氏族长世代相传的,就是为了激励后代,不要靺鞨人的艰难。
“总之,那几百年里,柳大娘娘和柳二娘娘确实和我们断了联系,但我们女奚烈氏一直都记着祖先的教导,每个月都要供奉一次柳娘娘庙,再艰难的时候也不曾落下,是以百年前,柳大娘娘再次帮了我们女奚烈氏!”
阿速刻意避过了白狼黑狼话中的说法,而是继续讲道:“当时,我马法的阿麻(祖父的父亲)受了伤,本来都要死了的,是他的阿麻在柳娘娘庙中祈求,柳大娘娘才赐了一株仙草,我马法的阿麻才活了下来,也才有了我马法、我阿麻和我。
“从那以后,女奚烈氏对柳娘娘庙的供奉就更加上心了,我小时候,就是我弟弟妹妹差点被狼咬死的那次,我本来只是射中了一头狼,我们当时都要死了的,是柳大娘娘派了巨蛇使者,把那两头狼给吓跑了的。”
听到这里,白狼黑狼不由有些震惊,他和白狼斜也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想到女奚烈氏的柳大娘娘和柳二娘娘居然真和他们有所往来。
白狼氏当然也供奉了大仙,不过,他们供奉的黄三太爷已经销声匿迹了好些年了,唯有白狼氏中有个神婆,据说常年能和黄三太爷交流,虽说确实有几分门道,但她也顶多能治个乡间的头疼脑热,或是接个骨、叫个魂的,有时候还兼职接生婆的行当,和白狼黑狼他们这些“贵人”们,并不怎么接触,也没什么利益冲突,是以并不相熟。
自然,虽然并不怎么能和供奉的黄三太爷搭上话,白狼氏也不是说完全不信五大仙,这东西确实有几分诡异,但要说真是什么“神仙”,那就有些招笑了。
白狼黑狼早就清楚,所谓的“五大仙”,不过是一群稍微有些聪明的山野畜生,大约活的年头久了些,这才显得有些神叨。
就像什么“黄三太爷”,他又不是没偷看过,也就是一只能听懂人言的黄鼠狼罢了!
但听弟妹的意思,这女奚烈氏供奉的柳大娘娘和柳二娘娘,竟然真有几分门道?
不过……
“弟妹,你说这些,这是何用意?”
白狼黑狼有些摸不准阿速的意思了。
“大哥,”阿速的声音沉稳有力,答道:“若真如你所说,那位萧国大长公主背后有如此神通广大的仙门支持,远胜咱们靺鞨人的‘大仙’,那咱们广宁府的这些部族,确实该早做打算。
“更重要的是,谈听一下他们那些‘神仙’对咱们靺鞨人的‘大仙’的看法,若是水火不容,那咱们该如何应对?”
白狼黑狼一听是这个意思,顿时松了口气,说道:“这有啥的!那大长公主,咳,主公,那主公其实是知道‘五大仙’的,至于那白石仙宗……他们似乎对什么精怪也没甚打打杀杀的意思,据我所知,那白石仙宗里头,似乎就有什么‘妖修’来着……哦,他们管那些修炼的畜生就叫‘妖修’!”
“既然不是水火不容,那就好办。”
阿速似乎也松了口气,她点头道:“夹谷氏那边,我去说,他们部族供奉的是胡三太爷,而且族中也有几个知晓些祖上传下来的传说,或许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说完,她又顿了顿,抬眼看向白狼黑狼,提醒道:“只是,光我们女奚烈氏和夹谷氏还不够,主公要见‘其他的面孔’,辽西一带,除了咱们靺鞨人,还有迁来的中原人、库莫奚人、勿吉人、息慎人和挹娄人,要想真正在主公面前展现价值,我们就得把这件事办得漂亮些。”
白狼黑狼恍然大悟。
他此前一直想的都是靺鞨人,确实忘了,广宁府这地方特殊,有许多外来迁入的部族,其中有中原来的商人定居的氏族,也有早些时候因战乱避祸迁来的其他诸胡。
其中库莫奚人、勿吉人、息慎人和挹娄人那几个迁来定居的氏族,都不是小氏族,只不过因为是外族,在广宁府说不大上话而已。
更重要的是……
“弟妹说得有理,主公本身身体里也流着一半挹娄人的血,不能光考虑咱们靺鞨人。”
白狼黑狼回想起当初慕容如烟露出的毫不掩饰的对辽东之地的野心,心中不由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