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卫尉寺前去枢密院传信的小兵,匆匆回寺禀报。
“报,何大人,枢密院那边一直推脱,说葛大人已经知道了,马上就会回复。但属下耐心等了接近两个时辰,一直没等到葛大人的动静。属下怀疑,枢密院那边,可能是故意拖着不决,想浪费我们的时间。”
“知道了。”
何书墨挥了挥手,报信的属下便拱手退下。
高玥不在,刘富便暂时取代了高玥的生态位。
“大人,这葛文骏真是属乌龟的!咱们已经抓到他典当大量财物的证据了,这小子还缩在龟壳里不出来!”
刘富满脸愤慨,似乎对葛文骏的负隅顽抗很是不齿。
其实刘富的怒意不单是针对葛文骏,他之前在御廷司办案的时候,但凡是遇到那种证据摆在面前,还要假装不知道,睁眼说瞎话的老油条官员,都会非常讨厌。
“预料之中。”何书墨对葛文骏的行为并不意外。
他道:“虽然我们拿到了葛文骏大量财产来源不明的证据,但是他如果能想办法解释这些财产的来源,便可以暂时逃过一劫。”
“啊?短时间内在京城各家典当行,出售这么多的财物,这,没这么容易解释吧?”
“得看他能牵扯多少力量了。”
刘富挠了挠头,道:“若是真让他想办法解释清楚了,那大人,咱们这段时间岂不是白忙活了吗?”
“什么叫白忙活?”何书墨无语地看着刘富,然后拍了拍案上放着的账本,道:“我们的目的是啥?插手枢密院!这些账本是什么?是咱们插手枢密院的凭据!”
刘富依然不解:“可是大人,葛文骏不是想办法解释了吗?”
何书墨已经有点想念高玥了,至少高玥聪明点。
“解释?他解释咱们就得接受吗?”
“不接受。”
“不接受怎么办?”
“闹?”
“对!”
何书墨神秘道:“枢密院虽强,可与咱们卫尉寺并不是上下级机构。只要咱们脸皮厚,顶得住压力,枢密使就管不到咱们。这样一闹起来,把动静闹大,直达天听。你说,后面的事情会怎么样?”
听到“直达天听”四个字之后,刘富就全明白了。
楚国所谓的“天听”,那不就是贵妃娘娘吗?
何大人是娘娘身边的红人,大人莫名去动枢密院,其实很可能是娘娘本人的意思,只是借大人的行为表现出来。如此一来,娘娘会帮谁,岂不是显而易见?
葛文骏这边争议一起,口子一开,原来铁桶一块,针泼不进,水扎不进的枢密院,便顺理成章地出现一个缺口。
之后,是枢密院堵住这个缺口,还是何大人把缺口撕开,那就是后面的事情了。他们现在的任务,便是打开这个缺口!
“大人,我懂了!我全明白了!”
何书墨点头,也是松了口气:“嗯,还不算无药可救。要是这都听不明白,你以后还是回御廷司干吧,卫尉寺留不下你这位高人。”
“别啊大人,属下虽脑子慢了点,但您指东,属下绝不往西,您指西,属下绝不往东!”
何书墨看着刘富的表现,笑了笑,没说话。
随着官职越做越高,他心里其实越来越能理解淑宝。
淑宝贵女出身,冰雪聪明,规矩又多。而他向来是有些随心所欲,与淑宝的摩擦并不稀少。淑宝有时被他气的牙痒痒,但气消之后还是得原模原样地重用他,归根结底,看中的其实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的忠心。
在京城这摊浑水中,有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实在是太难得了。
但也正是在这种环境中,才存在不断考验真情实意的火场,让何书墨可以百炼成金,继而走进喜怒无常,城府极深的女子帝王的心里。
“刘富?”
“在!”
“找两个兄弟去枢密院门口蹲守,我倒要看看,这马上中午了,葛大人回不回府用餐!”
“是!”
刘富应声,然后下去执行。
这时,何书墨又把刘富叫了回来,道:“等等。”
“怎么了大人?”
“记得交代兄弟们,不用身着便装,就穿咱们卫尉寺的衣服,大大方方的蹲在枢密院门口。明白吗?”
刘富其实不太明白,蹲人为什么要表明身份?这不怕白蹲吗?
但是嘴上却道:“明白!”
……
“什么?卫尉寺的人,出现在咱们枢密院门口?”
武选部知事葛文骏满脸诧异地盯着报信的下属,追问道:“当真?没看错?”
“小的也怕看错,特地确认了好几遍,是有两个卫尉寺制服的人,在咱们枢密院门口晃荡。”
“这,奇了怪了。老子刚打发走那个送传帖的,这个何书墨,怎么又派两个人在枢密院门口蹲着?马参事,你觉得何书墨在打什么主意?”
姓马的羽扇参事缓缓走动,仔细揣摩了何书墨此举的动机。
片刻后,他开口道:“按照此人之前的行事风格分析,他这么做,有可能是想来硬的。”
“来硬的?哈哈哈。”
葛文骏捧腹大笑。
在枢密院门口捉拿枢密院大官?
这何书墨得多不知天高地厚,才会干出这等荒唐事来?
葛文骏原本对何书墨的传帖不感兴趣,准备听马参事的意见,以不变应万变,允许他闹一阵子。但现在看来,此人说到底只是有勇无谋,连对枢密院保持基本的敬畏之心都做不到。
“马参事,且与我出门,会一会卫尉寺的人。”
“大人且慢!”马参事手持羽扇,明显冷静很多:
“何书墨此举,确实挑衅意味浓厚,而且大人与我也不可能在枢密院住一辈子。早晚得出去,和卫尉寺的人碰上。但是大人,你起码得先与您的同僚,一同解释典当行的事情。否则此时慌忙出去,岂不正应了何书墨的心意?”
“有道理。等我与几位同僚拟定好对策,彼此作证互保,我看这何书墨,还有什么理由请我去他的卫尉寺!”
……
中午时分,何书墨待在卫尉寺中,等候前方消息。
“大人,大人!”
刘富一脸喜色,匆匆带来枢密院门口的第一手信息。
“大人,果然如你所料,葛文骏今日中午,还真没打算离开枢密院。咱们的兄弟中午休息时间一下眼睛都不敢眨,生怕放跑他身上的一根毛!”
何书墨点了点头。
按照他的预想,他如此赤裸裸的挑衅,葛文骏只要不是一只没脾气的老乌龟,一定会有情绪波动。不管这波动是轻视,怒意,可笑,或者其他,总之没法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
他手下的卫尉寺都堵门了,葛文骏哪怕只考虑自己在枢密院的面子,也必须得琢磨接招的问题。
葛文骏今日中午可以不出门,但今日晚上还能继续不出门,不回府睡觉吗?
就算今日晚上不出门,明日还能继续不出门吗?
按照一般人的脾性,快刀斩乱麻,能今天解决的事情,定然不会拖到明日。
所以,何书墨断定,葛文骏不会把卫尉寺堵门的事情拖到第二天。换句话说,今晚散衙,葛文骏肯定会照常从正门离开枢密院。
如果葛文骏正常离开,堵门的卫尉寺不敢动手,那么这一回合便算葛文骏胜,卫尉寺败。卫尉寺欺软怕硬的底色,会因为葛文骏的离开,彻底暴露在京城百官面前。
卫尉寺不敢闯枢密院,还可以用双方力量悬殊来解释,毕竟有一句老话叫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葛文骏已经离开了枢密院,大摇大摆走过卫尉寺人的面前,这要是还不动手,便是真是胆小怕事了。
一旦出现这样的场景,何书墨此前对卫尉寺的塑造和积累,就会前功尽弃。
所以,对于卫尉寺一方来说,只要葛文骏敢露头,就必须要动手。
现在的悬念,只剩下怎么动手而已。
“枢密院只有枢密使公孙宴一个二品。左副枢密使和右副枢密使,都是三品水平。葛文骏这样的知事官职,则通常是四品修为。哦,还有李丙祥算一个三品,但他们李家道脉不擅长战斗,他更加没道理掺和进葛文骏的事情里,这么算的话……”
何书墨大略计算了一下葛文骏在今天一天之内,可能请动的力量。
最多一个三品副枢密使,公孙宴这种老祖级别的人物,没道理直接下场参与小辈的小打小闹。
“啧。要是霜姐没出事,请她出面坐镇抓人是最合适的。可惜……算了,除了霜姐,京城中还有什么好用的三品?书院大儒?不太合适。上次请严弘清捉拿梁渠,是因为梁渠只是江湖人。这次是正经的朝堂纷争,大儒不会来趟浑水……玉蝉呢?不行,玉蝉不便露面……听说皇宫有不少太监修为不低,但是这样的话,娘娘的站队迹象就太明显了……请国公府出手?涉及枢密院,国公府估计不想得罪。”
何书墨思来想去,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一个除了林霜之外,特别合适的压阵人选。
“鉴查院果然是党争的重中之重,平常感觉不到霜姐的重要性。现在她一旦有失,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这边竟然也颇受制约。”
正当何书墨因为调兵遣将,感到为难之时,高玥脚步匆匆,从外面赶了进来。
“何大人!”
“高玥?你此时不是应该……”
“她来了!”
高玥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小跑来的:“大人,她听到你准备动枢密院,所以特地来瞧瞧。”
“瞧瞧吗?”
何书墨喃喃道。
在楚国当下的朝堂,任何官员的站位,靠左还是靠右,靠近贵妃党还是靠近魏党,就已经在无形中说明了一个人的态度。
林霜话虽简单,只是“瞧瞧”,但她能来,已经是给予了何书墨莫大的支持。
更何况,她现在有伤在身,正是应该静养的时候。
“霜姐人在哪儿?”
高玥忙道:“寺外凉亭中,我们骑马来的。”
何书墨边往外走,边问道:“骑马?她气色如何?”
“面色红润,比第一次见她好多了。”
“好。”
何书墨略微放心,出了卫尉寺的大门,径直走到寺门外不远处的路边凉亭之中。
那里,有位长腿女郎起身笑脸相迎。
“我擅自来了,情况还好吗?”
何书墨同样笑道:“姐姐不是擅自来,姐姐是算准了我需要姐姐。”
林霜语气有些开玩笑地说:“应该是我们需要你。”
“什么你们我们,姐姐又把我当外人了。”
“好,我的错。我听高玥说,你已经在召集人马,准备亲自前往枢密院门口捉人?”
“是。”
“几成把握?”
何书墨笑道:“捉到人的把握,五成。把事情闹大的把握,十成!”
林霜一愣,旋即明白何书墨的话外之音。
上午刘富想了好久才明白的道理,林霜瞬间就通透了。
把事情闹大,把抓葛文骏演变成两个部门的冲突。公孙宴管的了枢密院,管不了卫尉寺,此事定然捂不下去,只能让贵妃娘娘出面调和。
可以说,计划走到这一步,何书墨这边只剩下大胜和小胜。
大胜是捉到葛文骏,小胜则是闹事成功。
“一起去吧,再叫向虎调一些人来。我不在,鉴查院不在,你手下御廷司的老班底单独对付枢密院,终究少了些信心。”林霜提议道。
“姐姐的伤势,可以吗?”
“公孙宴不出面,没问题。”
“呼。”何书墨松了口气,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
散衙钟声敲响。
往日喧嚣热闹的卫尉寺,眼下异常的安静冷清。
卫尉寺卿章荀在寺中偏堂办公,此时照常下班,路过主堂那边,瞧见何书墨的人马人去楼空,心中十分奇怪。
“怪了,刁寺丞,何书墨的人呢?集体早退,不想干了?”
刁寺丞苦着脸说:“章大人,不好了,何大人带人去堵枢密院了!”
章荀瞳孔地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与此同时,枢密院门口,何书墨命刘富写了一张“葛文骏贪赃枉法,愧为人臣”的横幅,高高举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