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皇的话,好似平地里暴起的一声惊雷,让殿中群臣都是一愣。
但在愕然之后,偌大的朝堂,竟无一人开口反驳。
因为渊皇的话,并不是没有依据,而且还占据了君臣大义。
谁要敢反驳,那就是从这个根子上不认可这君臣名分,那几乎等同于动摇大渊的国体,属于是在掀桌子了。
而现在,满朝文武,没有一人有掀桌子的勇气和实力。
所以,哪怕这些宗室们看出来了陛下是想要借机敲打一下宝平王这个最大的刺头,以便掌控接下来的讨论,但他们依旧保持了沉默。
礼部尚书也同样对此心知肚明,自认未曾犯错反倒一心帮着陛下开口的他,对于此刻要和宝平王一起被杖责这件事,不仅没有半分怨言,反倒还有几分窃喜。
廷杖?挨打?别人想挨还没这门子呢!
当殿外的板子打出一声声的闷响,渊皇的威望也在一下下地提高。
但这种提高,是类似于揠苗助长般的邪路,若今后不能用实打实的功绩来夯实,总会在某一天触及临界点之后,迎来轰然的爆发。
不过至少在这一刻,渊皇成功立住了威。
“启禀陛下,十五杖责已经打完。”
渊皇淡淡点头,“将他们抬下去,回去休息吧!”
但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疼得龇牙咧嘴的宝平王,居然又回到了殿门口,梗着脖子道:“陛下,臣已受完廷杖,可否入列?”
殿中众人看着宝平王那样子,忍不住在心头倒吸一口凉气,还真是个硬汉啊!
渊皇此刻也没什么别的话说,淡淡地嗯了一声。
正当他再度打算开口之际,殿门口忽地又冒出了一个黑黑的脑袋。
见状,渊皇不由嘴角一抽,沉默无言。
正等着渊皇发话的众人,面露迟疑,而后顺着渊皇的目光看去,瞧见了哆哆唆嗦艰难迈步,出现在殿门口的礼部尚书。
这个文弱的书生,此刻脸都白了,扶着殿门,声音发颤,“陛陛下,臣请求入列。”
望着他哆哆嗦嗦好似风中细柳,却始终不倒的倔强样子,即便是原本对这帮汉臣十分看不起的北渊宗室亲王们,也多了那么一点点佩服。
但也就仅限于这点佩服,因为,此人的回来,也必将会提振那帮人的士气。
渊皇压下心虚,缓缓开口,“说正事,方才南朝使臣交上了国书,诸位对接回瀚海王和我朝健儿之事,怎么看?”
渊皇的话,说得很委婉。
但能站在这儿的都不傻,暴躁也好,规矩也罢,都不过是他们戴着上台的面具罢了,都能听明白陛下透出的立场。
不过,几位一向持反对意见的宗室亲王们还是不管不顾地开口了。
“陛下,臣以为,议和是好事,换回我朝勇士更是好事,但南朝的条件太过分了,臣觉得,他们并没有真正议和的诚意。”
“不错,这等条件,咱们怎么可能答应?向来都是我们给南朝开条件,什么时候轮得到南朝给我们开条件了?而且还是这等丧权辱国的条件,咱们若是答应了,那不是成了大渊的罪人了吗?”
但宗室亲王里自然也不会全是渊皇的反对派,比如紫山王就在这时候开口了,“二位王兄,这话也不全对!”
紫山王看着方才发言的二人,平静道:“瀚海王叔乃是朝廷重臣,也是宗亲的顶梁柱,如今他身陷敌国,我等自当努力营救,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大渊勇士一起。至于说这条件,第一咱们可以跟南朝谈,实在谈不拢再说;第二,只要我们将来能打赢南朝,这些条件便都能够连本带利地收回来,而要支撑这样的战争,少了这几万勇士,恐怕是不容易的。”
“历史只会记住最后的赢家,如果我们赢了那就是忍辱负重,但如果我们拒绝了和谈,最后输了,那才是真正的贻笑大方。”
他的话,立刻便迎来了不少持着中立立场之人的点头。
忍辱负重这种词,对能够走到这个位置的人而言都不陌生。
低个头不算啥,如果能换回数万健儿,重整旗鼓,将来未必不能拿回那些失去的荣耀和实打实的损失。
但前提是,这个代价一定不能超过这几万人在他们心头的价值。
有了紫山王这句话,渊皇的铁杆支持者们也像是找到了组织一般,纷纷开口声援。
“紫山王说得有理,南朝手里,那可不是简单的东西,瀚海王是宗室的柱石之一,数万健儿也不是短时间能培养得起来的。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若是不答应,南朝大举兴师北伐,又当如何?”
“依臣之见,可以先好好谈谈,万一南朝的条件有很大的空间呢?”
宝平王闻言冷哼一声,“你做梦呢?南朝既然提出这个条件,那就不是随口乱说的,两朝往来哪儿能向市井买卖一样随意!而且就算减半,这条件也是一样苛刻,我们难道就能答应了?”
看着下方的吵闹,渊皇愈发怀念起曾经自己权柄日盛,朝堂之上,汉臣声势日隆,为君分忧,井然有序,压制得宗室们不敢乱动的好日子了。
只可惜,随着那接连三场既伤元气又丢颜面的大败,短时间内,那种局面,很难再回来了。
就在这时,公认的老好人,左相冯源忽然开口道:“诸位,老朽有一言,想请教一下。”
“如果说,南朝这次就是奔着不想让我们答应来的呢?”
他看着皱眉不解的众人,继续道:“南朝有没有可能就回去跟俘虏们说,我们已经派了使团去跟你们的朝廷换,是你们的朝廷自己放弃了你们,你们看看为这样的朝廷卖命划算吗?”
在众人猛然色变之中,冯源缓缓道:“那时候,南朝再施以恩惠,瀚海王立场坚定定然不至于变节,但其余人呢?有没有可能这七万勇士就此成了南朝的兵卒了?这可是七万熟悉大渊山川地形,并且战力充沛的骑兵。此消彼长之下,就是十四万军伍的差距啊!”
“当然,老朽只是想到有这个可能,南朝或许没那么坏,又或许诸位高才会有解决之道,但总之,不得不防啊!”
这话一出,就连先前跳脚那帮宗室亲王也有些不敢说话了。
如果真按照左相的话来说,这七万人,归顺了南朝,这里外里还真就是十四万的损失啊!
号称控弦百万之士百万的大渊,实际上的能战之兵加一起也不过就二十来万啊!
“左相之言,颇有道理,但是,如果我们答应了南朝这个条件,那更是让本就伤了元气的大渊再遭重创,我们还如何能够与南朝抗衡?”
宗室们反驳不了冯源的话,只能抓着条件太苛刻这一点说事。
冯源笑了笑,朝着渊皇拱手,“此乃陛下圣心明断之事,老臣不敢妄言。”
渊皇满意地看了冯源一眼,而后看着群臣,沉声道:“诸位都先下去吧,此事容朕三思,明日辰时,上殿再议。”
众人行礼称是。
咚!
一直强撑着的礼部尚书终于扛不住,晕了过去。
通漠院,熊翰带着使团抵达,在副主事的热情迎接下,安顿了下来。
安顿好后,通漠院的人退出了院子,一个小吏给副主事端上了一杯茶。
至于为什么是副主事,很简单,通漠院的主事慕容廷,此刻正在中京城里和北渊二皇子一起,加深友谊。
“副主事,咱们主事被南朝人扣押了,这南朝人来了咱们这儿,咱们是不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副主事扭头看着他,忽然伸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你他娘的想什么呢?人家现在是赢家!这场和谈是我们大渊更需要的!陛下和朝堂的王爷重臣们都得好言好语地哄着,你几个胆子敢去得罪人家?给老子用心伺候着!”
小吏捂着脸,有些幽怨,说错了就说错了嘛,打人干什么,还打这么重。
但他不知道,这巴掌里有一半的力道,都是因为那个【副】字。
小院之中,和熊翰一起前来的两名副使以及几位属官,都有些坐立不安。
他们可是知道北渊使团被大梁强硬扣留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如今自己跑到人家老巢来了,这能讨得了好?
那两名曾经来过北渊的,更是心头忐忑。
北渊人一向野蛮粗鲁,之前几次出使,虽然没有做得很过火,但一些委屈是免不了的,如今更别提还有着大战纠纷和扣留使者这些情况,他们都不敢想北渊人会做出些什么事情。
虽然从理性上,他们明白,自己这边是占优的,但北渊人向来不能用理性揣度,今日殿上,那北渊王爷甚至敢当着渊皇的面,冲他们咆哮,那人家就有可能在私底下再折腾他们。
熊翰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淡淡一笑,“诸位且安心便是,此番不会有事的。”
看着嘴上答应身体却很诚实地依旧紧绷着的众人,熊翰笑着道:“这可不是本官说的,这是陛下和齐侯亲口说的,北渊人断不敢为难我们。”
齐侯两个字,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众人一听,还真放松了不少。
当对于境遇的忧虑被解除,他们的心思也转到了正事上。
一个副使担忧道:“熊大人,咱们此番能谈成吗?”
也无怪乎他们的紧张,毕竟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这条件着实有些太苛刻了。
一向野蛮傲气的北渊人脑袋被门夹了才会答应。
熊翰呵呵一笑,“如果一个东西,你很想要,甚至必须要,但价格很贵,抢又抢不过,你会怎么办?”
副使想了想,“如果真是必须的话,那就只有想办法筹钱,然后和掌柜的好言好语商量,看看能不能降点价。”
熊翰笑着道:“若你夫人儿子不同意怎么办?”
“这家是我当,他们不同意,我自然会让他们同意!”
“这就对了嘛!我们提出我们的条件,他们自己去想办法啊,七万人,还都是年轻力壮的精锐,他们能舍得掉?他们筹一点,我们再降点,双方一合拢,这生意不就成了吗?至于那些不同意的,自然有他们的当家人去说服嘛!”
副使在这个时候,终于问出了那个在心头萦绕了许久的问题,“大人,咱们真的要把这么多人还给北渊?这会不会是放虎归山啊?”
早就从齐政口中得知了具体谋划的熊翰微微一笑,并未解释,“这是陛下和齐侯的决定,咱们只管照办便是。”
宝平王的府上,客厅之中,含王量极高。
足足六位宗室亲王,齐聚在了这在小小的房间里。
他们都是坚定地反对汉化改革,宣扬坚守草原旧俗,维护草原传统的那一派的代表人物。
至于说他们为什么不像他们的先祖一样,住在帐篷里,烤着火,却要住在这样汉人制式的房屋之中,他们又不是傻子。
守旧只是他们的政治理念,不代表他们会抗拒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些。
刚上了药的宝平王趴在软榻上,像一头乌龟般抬起头看着众人,率先开口,旗帜鲜明,“我直接明说了,这事儿不能成!”
立刻便有人附和道:“我也觉得,若是瀚海王回来,会有很多麻烦的。”
又一人调侃地笑着道:“别人想不想瀚海王回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平沙王肯定是不希望瀚海王回来的,瀚海王的二女儿他还没玩几天呢!至少也得等把肚子搞大了再说嘛!”
平沙王闻言也不害羞,哼了一声,“你定西王又能好得到哪儿去,我可听说瀚海王被俘之后没几天,你的人就霸占了他三处牧场,等他回来,你不怕他找你算账?”
宝平王不悦地开口,“吵这些做什么?最重要的是,瀚海王作为宗室里面最支持陛下改革的,他不能回来!尤其是不能带着兵回来!”
“宝平王说得对,如今我们好不容易趁着这个机会,找回点朝堂的声势,若是让陛下重新扳回局面,再想等到陛下犯错,恐怕就难了。”
坐在上首的一位老者皱了皱眉,“但问题就在于,我们怎么能搅黄了这个事,我们绝对不能公然阻止瀚海王和那么多人回来的,而且如果真如左相所言,这七万人都归了南朝,对我们也是一个麻烦。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与陛下是理念不合,但我们也同样是希望大渊,希望拓跋氏好的!”
“白鹿王所言甚是,这一次是陛下那头占据了大义名分,我们要阻止,必须要想好合理的手段,不能真的放弃那几万人。”
“那有没有办法,只要这些士卒回来,让瀚海王回不来呢?”
众人闻言,眼睛悄然眯起,似乎从这句话中得到了某些无法说出口来的启发。
与此同时,一帮汉臣,也打着慰问礼部尚书的名头,来到了礼部尚书的府上。
他们的聚集,与宝平王那帮人的目的一样,甚至连整个进程都差不多。
先是责骂了这帮宗室的不成体统,目无君上,简直像是一帮化外野人;
而后便说起了汉化改革的必要,统一了思想;
接着便讨论起瀚海王和这数万军士的重要性,明确了和议达成的必要性;
最后进入了实操阶段,商量起了具体的举措。
当天傍晚,右相府。
作为宗室顶梁柱之一,又是朝臣的魁首,右相拓跋澄在大渊的地位,十分超然。
所以,当他主动出言相邀,宴请对方的时候,就算对方是当朝左相,也同样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
而当冯源来到右相府,瞧见亲自出门迎接的右相,并且在对方的陪同下,来到用餐的房间,发现桌上摆着的,全是他的故乡燕京府的菜肴时,心头不仅没多少自矜的喜悦,反倒是凝重异常。
因为,以他屹立朝堂多年不倒的智慧,很容易地想明白,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在拓跋澄的邀请下,他笑着落座,“右相如此厚爱,下官受之有愧啊!”
拓跋澄摆了摆手,“别人不知道你,老夫还是懂你的,此番相邀,老夫也确实有事请教。”
以拓跋澄的地位与一贯的性格,做事向来都是直来直去,没有兜圈子打机锋的习惯,也没那个必要。
冯源笑着道:“右相客气了,请吩咐便是。”
拓跋澄看着他,“你觉得,此番和议,我们该怎么做?”
冯源脸上笑容不变,几乎是立刻道:“此乃陛下圣裁之事,下官岂敢置喙。”
拓跋澄拿起酒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而后看着他,神色认真地问道:“你觉得,陛下的改革真的势在必行吗?”
冯源看着拓跋澄脸上的严肃和凝重,知道自己这一下没法躲了。
拓跋澄又是亲自相邀,又是准备这一桌菜,更是亲自给他倒酒,这就属于给了他天大的颜面。
这就是给你脸,你得接着。
若是他不接,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以拓跋澄的地位和能耐,让他这个左相,从此消失在北渊朝堂,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他的确是滑不溜手的老泥鳅,但在该表态的时候,也还是要硬着头皮表态。
更何况,在脑海中转过几分念头之后,他也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拓跋澄,“下官想问右相大人一个问题。”
“你说。”
冯源同样神色严肃道:“大渊为何还能姓拓跋?”
拓跋澄闻言,眉头下意识一皱,旋即陷入了沉思。
半晌之后,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冯源,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