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浩跨上自行车时,后架上的帆布包撞得小腿生疼。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透,他望着山脚下若隐若现的严氏墓,喉结动了动——昨晚茶棚里老者的话还在耳朵里嗡嗡响,什么“天黑前必须出来“、“牡丹花印子“,可班上三十多个同学都约了,他总不能当缩头乌龟。
山风卷着松针的腥气灌进领口,他跟着队伍往墓道走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
昨天在茶棚外喊他的高个子男生凑过来,用树枝戳了戳石壁上的刻痕:“你看这个'开我者,封乾陵',什么意思啊?“郑浩盯着那几个字,石屑簌簌落进他运动鞋的缝隙里,像有虫子在爬。
等太阳偏西回到家,他脱鞋时倒出三把碎石子。
母亲在厨房喊:“小浩,孙院长家的王姨来电话了,说主任医师的位置下周一要定人选。“他攥着袜子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上周查房时他多留了个心眼,给肺积水的老太太调整了用药,那可是关键的业绩点,可听说内科的刘主任送了幅唐寅的画...
床头柜上的牛皮纸包还带着体温。
他摸了摸里面的鹿茸礼盒,塑料包装窸窣作响,这是他上个月值了二十四个夜班才攒下的钱。
七点整,他站在院长家楼下,仰头看六楼的窗户,暖黄的光透过纱帘渗出来,像滴化不开的蜜。
按门铃的手悬在半空三次,第三次才按响。
开门的是院长夫人,真丝睡裙滑到肩头,锁骨处坠着颗鸽血红的宝石,在玄关的暖光里泛着湿津津的红。“小郑啊,老孙去省城参加学术会了。“她侧身让他进来,发梢扫过他手背,带着股甜得发腻的香水味,“快坐,我给你沏茶。“
客厅的水晶灯在头顶晃。
郑浩盯着茶几上的鹿茸盒,刚才递出去时夫人的手指在他掌心多勾了半秒。“听说你母亲最近总咳?“夫人倚在沙发扶手上,睡裙的开衩滑到大腿根,“我认识个老中医,开的方子可灵了。“她伸手去碰他的手背,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茶几上的玻璃杯“当啷“撞出脆响。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急诊科的小刘:“郑医生,快来!
三床的老爷子情况不对,肚皮上突然起了好多水泡,看着...看着像要炸开!“他几乎是逃一般站起来,鹿茸盒在怀里硌得生疼。
夫人的笑声追着他到门口:“小郑,明天来拿方子啊。“
手术室的无影灯白得刺眼。
郑浩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发抖,老人的肚皮肿得发亮,水泡里泛着浑浊的紫。“准备刀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飘。
刀尖刚刺破表皮,一股腐肉味冲出来,混着铁锈的腥。
“郑医生!“护士的尖叫像根针戳破耳膜。
他盯着切开的伤口——哪里是脓血,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尸虫!
灰黑色的虫身裹着黏液,正从老人皮下往外钻,触角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他踉跄后退,后腰撞在器械台上,镊子“哗啦“掉了一地。
“快叫张主任!“有人在推他。
郑浩的视线落在老人的手腕上,那里不知何时多出片红印子,像朵绽放的牡丹。
他想起严氏墓前那株红得滴血的花,想起茶棚老者浑浊的眼睛——山风突然灌进手术室,他听见女人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混着监护仪刺耳的蜂鸣。
“郑医生?郑医生!“
他伸手去扶手术台,却摸到一手黏滑。
老人的肚皮上,更多水泡正在破裂,虫群像黑色的潮水,从每个破口涌出来。
郑浩的膝盖一软,眼前的灯光开始旋转,最后定格在老人手腕的牡丹印子上——那红,和院长夫人锁骨上的宝石,和严氏墓前的花,一模一样。
郑浩的胃袋先于意识翻涌起来。
他重重栽倒时,橡胶手套的指尖还黏着尸虫体液的滑腻,那些灰黑的虫尸被踩碎在脚边,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监护仪的蜂鸣突然变得很远,像隔了层毛玻璃,反而是耳中嗡嗡的虫鸣越来越清晰——是严氏墓道里松针摩擦的声响?
还是茶棚老者说话时喉咙里的痰鸣?
“郑医生!
郑医生!“护士小刘的手掐在他人中上,疼得他睫毛乱颤。
消毒水的气味涌进鼻腔,他猛地呛咳,呕出酸水,溅在手术服前襟上。
“快把他扶出去!“张主任的声音像从隧道另一头传来,“这台手术我接手,小吴去拿安定。“
有人架住他的胳膊,他的膝盖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路过手术台时他偏了下头——老人的肚皮还鼓着,可刚才那些虫群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淡粉色的脓血正顺着切口缓缓渗出。
他眨了三次眼,视网膜上残留的黑点里,似乎还能看见金属光泽的触角在蠕动。
“郑医生?“小刘的声音带着哭腔,“您刚才...您刚才说看见尸虫,可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啊。“
他想说“不可能“,喉咙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再有意识时,后颈贴着冰凉的瓷砖。
郑浩仰躺着,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撞来撞去。
消毒水味里混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是院长夫人身上那瓶香水?
他猛地翻身坐起,后背撞在太平间的绿门上,金属把手硌得生疼。
“醒了?“
孙院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郑浩转头,看见院长正倚着墙,白大褂下摆沾着点咖啡渍,手里端着一次性纸杯。
“我...我怎么在这儿?“他扶着墙站起来,膝盖还在发抖。
“护士说你在手术室晕了。“孙院长递过杯子,温水的热气扑在他冻得发僵的脸上,“我让人把你搬到这儿醒神,太平间门口凉快。“
郑浩捧住杯子的手突然顿住。
“今天...不是周一吗?“他声音发颤,“我早上...早上刚去严氏墓,然后去您家送礼,接着急诊科叫我来手术...“
孙院长的眉心皱成川字:“小郑,今天是礼拜天。“
瓷砖地面突然倾斜。
郑浩扶着太平间的门,指甲几乎掐进金属里:“不可能!
我母亲昨天还说王姨来电话,说主任医师的位置下周一要定...“
“王姨是我爱人,她昨天确实给你家打过电话。“孙院长的语气放得很慢,像在哄受了惊的孩子,“但她说的是'下周一',也就是三天后。
今天周六,你轮休。“
郑浩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摸向口袋,鹿茸盒还在,硬邦邦的棱角硌着大腿——可他明明记得是昨晚去的院长家,那时孙院长说去了省城学术会...
“我手机呢?“他翻遍口袋,摸到牛仔裤后袋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日期栏刺得他瞳孔收缩:4月27日,星期六,16:32。
“不可能...“他喃喃着点开通话记录,最后一通来电是今早八点,显示“急诊科小刘“——但根据日期,那应该是两小时前的事?
可他记忆里,从严氏墓回来、去院长家、接到电话,明明是连贯的一天。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孙院长拍了拍他肩膀,“上周你值了二十四个夜班,又跟着学生去严氏墓考古实习。
我爱人说你昨晚来家里送东西,她还说你状态不太对,坐了没十分钟就急着走...“
“昨晚?“郑浩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可我记忆里...我是今天早上才去的严氏墓!“
孙院长的目光变得复杂。
他指着郑浩手腕:“你看,你腕子上有块红印,像是被什么硌的。
我爱人说你昨晚走得急,撞在玄关的大理石角上。“
郑浩低头。
苍白的手腕内侧,果然有片淡红的印子,形状像朵未完全绽放的花。
他突然想起手术室里老人手腕的牡丹印子,想起严氏墓前那株滴血的牡丹,想起院长夫人锁骨上的鸽血红宝石——这三个红,在记忆里重叠成一团模糊的血雾。
“小郑?“孙院长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让人调监控给你看。
不过...先跟我回家吃个饭吧?“
郑浩的喉咙突然发紧。
“我爱人说你母亲总咳嗽,她托人弄了点川贝,让你顺道捎回去。“孙院长已经转身往走廊尽头走,白大褂下摆扫过地面,“走吧,你师母特意炖了汤。“
郑浩站在太平间门口,望着孙院长的背影。
消毒水的气味里,那缕甜腻的香水味又飘了过来,若有若无,像根细针戳着他后颈。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鹿茸盒,又看了看手腕上的淡红印子。
太平间的绿门在身后轻轻晃动,不知哪里漏风,吹得墙角的宣传单页哗啦作响。
上面印着严氏墓的考古简报,最下端有行小字:“唐代袁天罡墓道刻痕:'开我者,封乾陵'考释“。
郑浩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茶棚老者的话:“天黑前必须出来,不然牡丹花印子要跟着你。“
而此刻的窗外,夕阳正坠向山尖,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恰好罩住宣传单页上“牡丹花“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