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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登堂】

    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初一,朔望大朝。

    这是薛淮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八天。

    短短八天时间,薛淮却仿佛在迷雾中穿行无数个日夜,眼前是白茫茫一片,一些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

    那夜看完薛明章留下的《河工札记》,薛淮花了两天时间收集各种资料,终于在白茫茫的迷雾中找到不少蛛丝马迹。

    与此同时,工部都水司郎中顾衡弹劾已故大理寺卿薛明章的事情经过几天的发酵,在京中引起不小的震动。

    天子已经下旨命刑部调查此事,而且这只是明面上的流程,据说作为天子耳目的靖安司精干力量早已行动起来。

    虽说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朝堂上却还是风平浪静,各派系的重要人物无一人对此事表明态度,显然是因为局势还不明朗。

    有人在观望,有人在布局,也有人在等着渔翁得利。

    身为薛明章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薛淮最理智的选择似乎是安分守己,毕竟他所处的层面太低,而且这两年在朝中的人缘不太好,值此风雨欲来之际,他任何举动都有可能造成负面影响。

    无人知晓,薛淮早已下定决心。

    大人物们喜欢摆弄棋局,那他偏要跳出这张棋盘。

    寅正三刻,薛淮简单用了一些吃食,随即来到正厅,便见崔氏坐在交椅上,神情慈爱地望着他。

    “给母亲请安。”

    薛淮上前见礼。

    他穿着青纻丝团领袍,腰间系着一根素银束带,头戴乌纱展脚幞头,脚踏皂皮云头靴,这身官服衬出他修长清瘦的身姿,再加上相貌俊逸,任谁看见都会赞一声翩翩少年郎。

    崔氏自然格外满意,虽说薛淮不是第一次上朝,但她仍旧不放心叮嘱道:“淮儿,在朝堂上莫要放肆,若今日无人提及那事,你便老老实实等着散朝回府,记住了吗?”

    薛淮不想刻意欺骗这位可怜的妇人,但他如今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向她解释,因而垂首道:“母亲不必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崔氏颔首道:“好,你去罢。”

    薛淮行礼离去。

    崔氏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不由得轻声一叹。

    站在旁边的丫鬟墨韵见状便说道:“夫人,少爷如今不比以往,您不用太担心。”

    “你不懂。”

    崔氏摇头,下意识捻紧手中的檀香佛珠,黯然道:“淮儿骨子里依然没变,尤其是这件事触及到他的底线。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今日肯定会做些什么。”

    墨韵面露慌乱。

    崔氏手指微微发白,喃喃道:“只盼他平平安安。”

    另一边,薛淮登上马车,除车夫外还有长随李顺跟着。

    一路安静无话。

    约莫卯初二刻,马车行至东华门外的下马碑。

    薛淮走下马车,看了一眼曙色微蒙的天空,对李顺说道:“今日是大朝会,最快也要到晌午才散朝。你们不必一直等候于此,且去找个地方歇着,到点再过来接我。”

    李顺感激地说道:“是,少爷。”

    薛淮转身朝皇城步行而去。

    入承天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只见宫前广场上,官员们三五成群地站着。

    今日是大朝会,京中九品以上官员皆需入宫,还包括那些入京述职的官员,非政务在身者不能缺席。

    当薛淮出现在广场边缘,周遭灯笼的光映照在他身上,瞬间便吸引不少视线。

    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这几日朝中的动静,此刻一些人不禁幸灾乐祸地打量薛淮,希望从他脸上看到失魂落魄的神态。

    过去两年薛淮时常弹劾朝中官员,仿佛他不是翰林而是都察院的御史,这自然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他的亡父被顾衡狠狠参了一本,天子亦命刑部调查详情,那些人自然好奇他还有什么脸面如往常一般冠冕堂皇。

    面对四处投来的古怪视线,薛淮恍若未觉,他极其平静地走向广场东侧。

    那里是翰林们聚集之地。

    见他如此镇定,有人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装模作样!”

    今日翰林们来得很齐。

    刘怀德望着迎面而来的薛淮,冲他颔首致意,眼神里带着几分歉意。

    翰林院丢失的卷宗依旧没有任何线索,他这几天查了所有相关人员,始终一无所获,而杂役刘平顺咬死不认,刘怀德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刑部经验丰富的官差身上。

    刘怀德当先说道:“景澈,莫要心急,刘平顺坚持不了太久,我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薛淮诚恳道谢:“有劳学士。”

    他抬眼望去,人群中不见翰林学士林邈的身影,想来他已经和那些部堂高官一起在廊下候朝。

    那里设有锦墩,供衣紫重臣坐候,不必像中下层官员在广场上站着等。

    这让薛淮略感惋惜,没有机会在朝会开始前观察一下大燕朝的高官们。

    见他沉默不语,刘怀德误以为他是因为扬州贪腐案忧心忡忡,于是温言道:“景澈,这几日你没有去过沈府?”

    倘若薛明纶在此,说不定会问一句你为何不去?

    当下有能力帮到薛淮且愿意帮他的人委实不多,礼部侍郎沈望绝对是不二之选。

    薛淮稍稍斟酌,愧疚道:“如今下官处境尴尬,不想给恩师添麻烦。”

    “你……”

    刘怀德一怔,随即喟然道:“其实沈侍郎对你从未有过怨言,他只是想让你的为官之路走得更稳当,故而对你严厉一些。他终究是你的座师,不会希望看到你出事。这两日你若得闲,可去沈府登门探望,想来他能给你一些指点。”

    “下官明白,多谢学士教导。”

    薛淮迟疑,欲言又止。

    刘怀德见状便道:“有话直言便是。”

    薛淮看了一眼远处的陈泉,缓缓道:“学士,那日陈侍讲亲口承认,他在顾郎中弹劾先父之前便已知晓,故意用此事扰乱下官心志。”

    “竟有此事?”

    刘怀德皱起眉头,虽说他不擅揣摩人心,却也知道薛淮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因此沉声道:“好他个陈泉,居然背地里算计同僚。”

    薛淮其实想说您的关注点偏了,难道不该想想陈泉为何会提前知道顾衡要拿十年前的事情做文章?

    不过他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而是神情凝重地说道:“学士,下官有一事想请你出手相助。”

    刘怀德正色道:“你说。”

    薛淮轻声道:“掌院素来不喜多管闲事,而那日除掌院、陈侍讲和下官之外,只有学士全程目睹,知道陈侍讲和刘杂役的古怪。后面若是陛下关注此事,怀疑是下官藏匿翰林院的卷宗,不知学士是否愿意出面作证?”

    他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抱歉。

    刘怀德是正人君子,而他这样做是拉对方下水,所谓君子欺之以方。

    虽然这不会给刘怀德带来太大的麻烦,终究是不太厚道。

    刘怀德没有多想,颔首道:“你且安心。倘若那两人敢借此事构陷你,我定会仗义执言。”

    薛淮嘴唇翕动,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刘怀德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微笑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不敢自称君子,至少不会做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薛淮刚要道谢,忽听远处传来清脆的鞭响。

    卯正二刻至,百官入朝。

    今日大朝会在皇极殿举行,在纠仪御史的注视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级站定。

    薛淮站在第八班末位,距离那把龙椅约有十二三丈。

    这多亏他翰林编修的官职,好歹是天子近臣,若是那些寻常部衙的七品官,今日根本没有资格进入殿内,只能在殿外丹墀站着,算是勉强得沐天颜。

    此时纠仪御史持《朝班图》核验百官位次,稍后只听鸿胪寺官三鸣鞭,百官将笏板横执胸前。

    大乐奏起,天子升座,百官行一跪三叩礼。

    薛淮和其他人一样俯首视笏,没有东张西望,更不会抬头去打量那位大燕至尊——要知道殿内有纠仪御史巡班,被他们发现小动作,肯定会参一道御前失仪之罪。

    直到整套礼仪结束,薛淮才挺直腰杆站着,微微抬眼向前方看去。

    只见龙椅之上,中年帝王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穿十二章纹袍,通身气度不怒自威。

    当此时,这位大燕至尊的视线投向薛淮所在的区域。

    那双细长冷漠的眼眸里,泛着意味深长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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