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按在太阳穴上的指腹微微用力,连带着眉骨都泛起几分轻浅的红。
先前宣旨时压下的惊澜,此刻在胸腔里慢慢翻涌。
“步子还是迈得太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底最后一点浮躁终于褪去,无声地喟叹:“饭得一口一口吃,我也太过于年轻了......”
细细想来,自己入仕才不到两年,就已至上柱国,这速度的确太快了些.....
又善权术又精征战,纵使是亲子,表现得如此出类拔萃,也容易引得上位者的猜忌。
按在额角的指节忽然顿住,陈宴缓缓收回手,指尖悬在半空轻轻敲了敲眉心,原本沉凝的目光里倏地漫进一层疑惑。
他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堂中那盏跳动的烛火上,眉头却比先前皱得更紧。
新的疑云已悄然浮上心头。
“但也不对呀!”
他无意识地低声呢喃,指腹落到椅臂之上,这次却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摩挲,而是随着思绪的起伏,一下下轻轻点着冰凉的木面
“倘若大冢宰爸爸真要,制衡限制我的权力.....”
陈宴顿了顿,喉结微滚,眼底的疑惑愈发浓重,“又为何会让李璮接督主,游显接青龙掌镜使呢?”
那一刻,盲生发现了华点,越想越觉得反常.....
大冢宰爸爸不可能不知道,这俩都是他的亲信。
尤其是游显,更是他一手提拔栽培,属于心腹中的心腹!
若真要削权,怎会将这两个关键职位,交到与自己渊源极深的人手里?
这相当于明镜司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下......
陈宴缓缓靠向椅背,指尖的敲击声渐渐停了,眼底的疑惑里,不知不觉掺进了几分深思:“可如果是其他的意思,为何是这万年县令?”
从明镜司督主到万年令,无论怎么看都是贬官.....
毕竟,这两者之间的含权量,差距那叫不是一般的大!
【Q(职务含权量) = [S(实际权力支配力) + C(财政支配力)] ÷ Z(职级)
实际权力支配力(S):反映职务在决策、资源分配、人事任免等方面的实际影响力。
财政支配力(C):体现职务对财政资源的掌控和调配能力。
职级(Z):代表职务的层级高低。】
不是制衡限制的话,也得平调吧?
一下子整成县令,贬得太狠了......
陈宴深吸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再睁眼时,眼底的迷茫已被一层冷定取代,原本轻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
指尖在椅臂上最后重重一按,他双眼微眯,目光掠过空荡的大堂,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不管了!”这三个字在心底掷地有声,先前的犹疑瞬间被压了下去,“万年令就万年令吧!”
陈宴缓缓直起身,玄色衣袍随着动作轻晃,先前的沉郁散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忍的笃定,在心里沉声自语:“先收敛锋芒,韬光养晦,终有复起之日!”
话音落下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像是在暗夜里重新点燃的星火。
陈某人相信,以自己的价值,大冢宰爸爸要不了多久,就又会用上他的.....
而且,也不排除是想借此磨磨浮躁之气。
当然,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同时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喊,打破了堂内的沉静:“阿兄,阿兄!”
声音未落,堂门便被猛地推开。
宇文泽一身青色锦袍跑得有些凌乱,发带松松垮垮垂在肩头,额角还沾着细密的汗珠。
陈宴回过神来,先前眼底残留的锐光瞬间敛去,眉梢轻轻一挑,问道:“阿泽,你怎么来了?”
宇文泽还没缓过气,双手依旧撑着膝盖,胸口随着“呼~呼~”的粗喘上下起伏,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色锦袍的前襟上,急切地追问:“阿兄,你收到调令没?”
陈宴闻言一怔,喃喃重复:“调令?”
他垂眸扫过手边,随即抬手拿起方才随手搁在椅侧的圣旨,轻轻晃了晃,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说的是这个调任万年令的旨意?”
“看来阿兄也收到了......”
宇文泽撑着膝盖的手猛地一紧,脸上瞬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连急促的喘息都缓了几分。
“诶!”
陈宴捏着圣旨的手指微微一顿,眉头不自觉地轻蹙起来,往前倾了倾身,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阿泽,你怎知为兄会收到调令?”
以陈宴对大冢宰的了解,这种事是不会事先透露给阿泽的......
而且,但凡他早知道了,早就来通气了.....
又怎会前后脚来呢?
宇文泽眨了眨眼,嘴角倏地勾起一抹明亮的笑意,眸底还透着难掩的兴奋,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因为弟也收到了一道调令!”
说着,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卷同样明黄的圣旨,语气里满是雀跃:“任长安县令.....”
“???”
“!!!”
陈宴先是盯着那道明黄圣旨愣了一瞬,眉峰间的疑云如同被风吹散般,瞬间一扫而空。
紧接着,眼底飞快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恍然大悟的清明取代——
原来大冢宰爸爸的安排,从来不是制衡......
“哈哈哈哈!”
这份通透刚漫上心头,他忽然笑出了声,起初还是克制的低笑,到后来越笑越畅快,干脆向后靠在椅背上。
一手按着扶手,一手揉着笑酸的腮帮子,笑得前仰后合。
宇文泽被整不会了,眼底满是茫然,疑惑问道:“阿兄,你这是因何发笑呀?”
顿了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还捧着的圣旨,眉头微微蹙起,愈发不解:“弟的调令有哪儿不对吗?”
能让他阿兄如此失态的,大概可能是这调令有问题.....
莫非是伪造的?
可谁有这等胆量呢?
“没事没事!”
陈宴摆了摆手,笑声渐渐收住,只余嘴角还挂着未散的笑意,先前的沉凝全然不见,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轻松:“为兄就是想到了些开心之事.....”
顿了顿,又继续道:“阿泽,你继续说!”
虽说调任万年令看起来像是贬官......
但跟大冢宰爸爸亲儿子一个待遇,那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是他误会了大冢宰爸爸。
分明是让他们兄弟俩守京畿重地!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宇文泽将圣旨叠好揣回怀中,指尖按了按确认稳妥,语气中带着兴奋:“阿兄,弟在来的路上,听府上公羊先生说......”
顿了顿,接着说道:“父亲准备让你先干半年万年令,再调任京兆尹!”
而他则是任京兆少尹,作为阿兄的副手。
极其合理的安排!
这是大冢宰爸爸要锻炼我的政务能力啊!............那一刻,陈宴心中了然与动容,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漾开一层暖意,感慨道:“大冢宰为了咱哥俩,还真是操碎了心!”
调任万年令哪是什么贬官呀?
分明就是大冢宰爸爸,想让他们下基层刷履历.....
这看似不起眼却也不可或缺!
要知道大野渊能顺利起兵,一路从晋阳打入长安,就是因为其在入关中的路线上都任职过,有足够的基本盘与名望.....
而且,这下基层还能近距离了解民生,练手政务。
那一瞬间,陈某人真想给自己两巴掌!
居然质疑大冢宰爸爸的良苦用心?
真当谁都是陈通渊那瘪犊子?
“是啊!”
宇文泽听着这话,脸上的兴奋也淡了几分,跟着轻轻叹了口气,垂眸时眼底漫上一层心疼,声音也放轻了些:“弟昨日同父亲说话,都瞧见他鬓间生了好多白发......”
话尾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涩。
陈宴抬手,轻轻拍了拍宇文泽的肩膀,郑重道:“阿泽,你可不能懈怠,争取早日替大冢宰分些担子!”
如今串联起一切,又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的大冢宰爸爸的调任.....
看似限制,实则保护。
自己最近风头的确太盛了。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总有些人会看不惯的。
不如直接“贬官”万年令,避避风头,还能顺带熟悉地方政务,为日后铺路!
大冢宰爸爸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感恩的心啊!
宇文泽闻言,深以为然,用力重重点了点头,下颌线绷得笔直,语气里满是恳切:“阿兄说得极是!”
他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阿泽,你且先回府!”
陈宴淡然一笑,轻拍宇文泽,说道:“待晚些时候,为兄去王府拜谢大冢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