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
清晨。
长安城内尚带着几分暮春的微凉,薄雾尚未散尽,似轻纱般笼罩着街巷楼宇。
太学的朱红大门早已敞开,晨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讲堂内,太学生们早早便已到齐,各自端坐于案前。
案上整齐摆放着经卷与笔墨,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的清冽与墨香,静谧之中透着几分求知的肃穆。
座位靠前的太学生楼观雪,指尖轻轻摩挲着经卷边缘,目光却悄悄瞟向,身旁正在整理书本的同桌沈在舟。
他见周围同学大多低声交谈,便趁着这间隙,用手肘轻轻顶了顶沈在舟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问道:“听说没,新来的那位博士,今日要给咱们讲课.....”
“这可是他到太学任职后的第一堂课,不知学识如何?”
沈在舟整理书本的动作骤然一顿,抬眸看向楼观雪,眼神中满是笃定,斩钉截铁地回应:“那肯定呀!”
“既然已经到任,自然要尽快给咱们授课,总不能一直搁置课业.....”
话音稍顿,脸上渐渐露出仰慕之色,语气中满是敬佩,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你可别忘了,这位新来的博士,可是来自范阳卢氏的大儒!”
“范阳卢氏乃是百年望族,世代研习经义,出过无数名士贤臣!”
“能出自这样的世家,定然是满腹经纶、学识渊博,今日能听他讲课,可是难得的机遇!”
两人的交谈声虽轻,却还是传到了后排,坐在后边的太学生林雾刻,正翻看着手中的经卷,闻言缓缓将书合上。
他指尖轻叩案面,语气中带着几分郑重与欣喜,朝着两人的方向轻声说道:“能得范阳卢氏的大儒,亲自给咱们授业解惑,属实是咱们的荣幸!”
“等会儿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听讲,莫要错过半点学识!”
“若是能得到博士的点拨,日后研读经义也能少走许多弯路!”
林雾刻身旁的宋听梧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啊,范阳卢氏的名头摆在那里,卢博士的学识定然毋庸置疑,今日这堂课,确实得好好把握。”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怅然与无奈,目光扫过讲堂内的同窗,低声感慨道:“咱们可比不上,那些大世家望族的子弟,他们即便学业平平,也能凭借门荫直接入仕,无需这般苦读.....”
“咱们唯有加倍精进课业,好好研习经义,日后或许才能通过征辟谋个一官半职,不负多年苦读之功,也不负家中期盼!”
这话一出,周围几位太学生皆是默然,脸上或多或少露出几分共鸣之色。
如今世家大族势力雄厚,门荫入仕乃是常态。
寻常子弟想要跻身朝堂,唯有依靠自身学识,通过征辟、察举等途径,难度远超世家子弟.....
这份落差,他们心中早已了然,也更添了几分苦读的决心。
就在众人低声交谈之际,靠门位置的一名太学生忽然眼睛一亮,瞥见门外走来的身影,当即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博士来了!”
话音落下,讲堂内瞬间安静下来,原本低声交谈的太学生们纷纷坐直身子,整理好衣衫,目光齐齐投向讲堂门口。
只见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缓步走进来,身着青色官袍,衣袂飘飘,身形挺拔,面容清癯。
眉宇间透着几分儒雅沉稳,眼神深邃而平和。
自带一股大儒的气度。
正是新来的太学博士卢橼。
卢橼走到讲堂前方的案前站定,目光缓缓扫过堂内的太学生们,神情温和而肃穆。
太学生们见状,纷纷起身,整理好衣袖,朝着卢橼躬身拱手,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洪亮而恭敬,齐声说道:“弟子拜见博士,愿受教诲!”
这是太学内的拜师礼,既是对授课博士的尊重,也是学子求知的诚意。
卢橼看着眼前一众朝气蓬勃的太学生,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微微抬手,面向众学生拱手回礼,声音沉稳而清朗,缓缓说道:“诸生请坐,今日共研经义!”
众太学生齐声应道:“是,弟子遵嘱!”
随即,纷纷落座,坐姿端正,目光皆集中在卢橼身上,满是期待与敬重。
楼观雪坐下后,悄悄与沈在舟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带着赞叹,在心中暗自感慨:“这就是来自范阳卢氏的卢博士!”
“这般儒雅沉稳的气度,果然不负大儒之名,定是学识渊博之人,今日这堂课,定然能学有所获!”
周围的林雾刻、宋听梧等人,也皆是目光专注地看着卢橼。
神情肃穆,早已做好了听讲的准备,生怕错过任何一处关键讲解。
然而,在讲堂的后排,一名身着素色衣衫的太学生徐悠,同样在打量着卢橼,眼神却与其他同窗截然不同。
他斜靠在案边,姿态随意,脸上没有半分敬重与期待,反倒透着三分轻蔑,三分不屑,还有三分玩味,余下一分则是漫不经心.....
待卢橼回礼落座后,徐悠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心中轻哼一声:“他就是卢橼呀.....”
随即,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
卢橼抬手从案上拿起一卷泛黄的经卷,指尖轻拂过书页边缘,目光扫过堂内端坐的太学生们,神情肃穆而温和,随即朗声开口:“今日讲《礼记·曲礼上》.....”
“先诵开篇章节,诸位随我共读,熟稔文句,再探其深意。”
话音落下,他缓缓展开经卷,目光落在书页之上,清越沉稳的声音率先响起:“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太学生们纷纷挺直脊背,目光聚焦于自身案前的经卷,齐声跟读,声音洪亮整齐。
朗朗书声穿透讲堂,伴着晨光漫出窗外,与太学内的晨露气息交织,满是求知的庄重。
楼观雪、沈在舟等人神情专注,字字清晰,生怕错漏一字。
片刻后,开篇诵读完毕,堂内恢复静谧,只余纸张轻响。
卢橼合上经卷,缓步走下讲台,沿着太学生们的案前缓缓踱步,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语气沉了几分,郑重说道:“方才所诵之句,乃是《曲礼》总纲,短短十二字,藏着礼之精髓.....”
“而‘毋不敬’三字,更是通篇经义的核心,诸位需细细体悟。”
话音稍顿,停下脚步,环视整个课堂,目光带着几分探寻,缓缓问道:“诸位跟随经义多年,对‘敬’字各有体悟,不妨直言,诸位以为,何为‘敬’?”
话音刚落,讲堂内便有学子低头思索,指尖轻叩案面,神情专注。
片刻后,林雾刻率先起身,躬身拱手,语气恭敬地回应:“博士,弟子以为,敬乃立身之本,首重仪节。”
“待师长躬身行礼,以示尊崇;待同窗谦和相待,不争不扰;待经义潜心研读,不敢轻慢,言行间守礼有度,便是敬。”
卢橼微微颔首,未置可否,目光继续扫过众人,轻声追问:“此说有理,却未尽然,另有高见否?”
沈在舟早已在心中斟酌妥当,见状当即起身,拱手作答,语气笃定而恳切:“弟子以为,敬不止于形,更在于心。”
“若心无敬畏,即便躬身揖让,也只是流于表面的虚礼,毫无诚意。”
“唯有心存敬畏,对天地有敬,便不敢肆意妄为。”
“对君亲有敬,便恪守忠孝之道。”
“对礼法有敬,便言行皆合规矩,内外相融,方为真敬。”
卢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缓缓点头,语气郑重地肯定道:“此言切中要害,深得礼之真谛。”
他抬手示意两人落座,随即缓步走回讲台,目光扫过众学子,朗声讲解:“礼分内外,外为进退揖让之仪节,内为赤诚恭敬之诚心,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昔者周公制礼作乐,非仅为定朝野上下、市井之间的进退规矩,更在以礼立人心之序,导万民向善。”
顿了顿,指尖轻叩案上经卷,继续说道:“‘俨若思’,是敬之形,举止端庄、神情肃穆,不浮躁轻佻,便是将敬藏于姿态之中。”
“‘安定辞’,是敬之言,言语沉稳平和、分寸得当,不妄言、不躁语,便是将敬融于言辞之内。”
“言行皆敬,则自身立得正,人心有了规矩,便能教化万民守礼向善,社会安定、百姓安康,此便是‘安民哉’三字的深层意蕴,也是礼之终极所求。”
卢橼的讲解刚落,堂内学子们正低头批注。
楼观雪盯着经卷上“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一句,指尖反复划过字句,略作斟酌措辞后,起身躬身拱手,语气恭敬地发问:“博士,《曲礼》此句专论处世之道,弟子愚钝,不解何为‘问禁’‘问俗’‘问讳’?”
“三者并列提及,看似各言一事,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深层意蕴?”
卢橼闻言,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楼观雪身上,语气耐心而沉稳,缓缓作答:“此句讲的是为人处世的基本礼仪,核心要义仍不离‘谨’与‘敬’二字。”
“‘入境而问禁’,是踏入他国疆界,必先打听清楚当地的禁令律法,知晓何为不可为,不违背当地规矩,这是避祸之谨。”
“‘入国而问俗’,是进入都城或邦邑,要主动打听本地的风土人情、乡规民约,顺应地方习性,不悖逆民心民情,这是合情之敬。”
“‘入门而问讳’,是走进他人府邸,需先问及主人家的避讳之名、忌讳之事,言语举止不触犯忌讳,这是待人之礼。”
顿了顿,目光扫过众学子,继续说道:“三者看似皆是日常小事,实则藏着对他人、对地方的敬畏之心。”
“人处世间,不可依仗自身所学便轻慢外物、恣意行事,问禁可避无妄之灾,问俗能顺地方之情,问讳显待人之诚.....”
“如此行止方能无失,与人相处方能相安无事,这便是处世的中庸之道,也是礼教会人立身的真谛。”
沈在舟坐在案前,听得满心通透,笔尖飞快记下卢橼的讲解,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赞叹:“这卢博士不愧是大儒!”
“学识着实渊博啊!”
“一句寻常经义,经他拆解阐释,既讲清字面之意,又点透背后的处世智慧,远比独自啃读经卷透彻得多。”
卢橼讲解完毕,示意楼观雪落座,随即沿着案前缓步前行,走到宋听梧的案前停下,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提问:“你且说说,《曲礼》有云‘男子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此句以年岁划定行事准则,背后藏着怎样的礼序之道?”
宋听梧早已做好准备,闻言当即起身,躬身行礼后,语气恭敬且条理清晰地应答:“博士,弟子以为,年岁与心智、责任相伴相生,年岁渐长,心智愈发成熟,肩头责任也愈发深重。”
“三十岁身强体健,成家立室,是承接宗族延续、传宗接代的责任。”
“四十岁心智坚毅、学识稳固,入朝任职,是承担朝廷教化百姓、辅佐政务的责任。”
“五十岁阅历深厚、沉稳老练,执掌官政要务,是尽治国安邦、护佑民生的力量。”
“此举是以年岁明本分,定进退之礼,让人知晓不同阶段该做之事,不越矩、不缺位,各安其位、各尽其责,便是礼序的核心所在。”
卢橼听完,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抬手示意他坐下,语气平和地夸赞:“所言极是,能悟透年岁与责任、礼序的关联,可见你平日研读经义颇为用心。”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后排,注意到徐悠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那眼神复杂至极,没有同窗们的敬重与专注。
反倒掺着几分挑衅、几分不屑,还有几分难以捉摸的玩味,与堂内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
卢橼心神微动,并未表露异样,随即转身朝着后排走去,脚步从容不疾,走到徐悠案前不远处停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缓缓问道:“你来答,《曲礼》言‘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此句为何专论人子之礼,而非君臣之礼、朋友之礼?”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众学子的目光纷纷投向徐悠,好奇他会如何应答。
楼观雪指尖攥紧了案上的竹简,眉峰微蹙,暗自捏了把汗.....
毕竟,这位新丰徐氏的子弟,平日在太学里素来桀骜乖张,上课鲜少专注听讲,动辄便对经义妄加讥讽。
此刻被卢博士当众点到,怕是难有好态度,稍有不慎便会冲撞了这位大儒。
沈在舟也抬眼望去,眼底带着几分探究,虽与徐悠交集不多,却也听闻此人脾性乖戾,不知今日会如何应对。
徐悠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微微一僵,显然没料到卢橼会突然点自己答题。
眼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诧异,很快就被漫不经心的散漫取代。
他没有像楼观雪、宋听梧那般起身躬身行礼,反倒慢悠悠地抬了抬眼,目光斜睨着卢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语气轻慢又敷衍,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知道!”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打破了讲堂内的肃穆,落在众人耳中,满是突兀与不敬。
卢橼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僵住,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般答复。
他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几分错愕与不解,轻声反问:“嗯?”
一声轻嗯,却让堂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周围的太学学子们皆是失神傻眼,纷纷瞪大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徐悠。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徐悠突然猛地直起身,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
他左手猛地一抬,从宽大的衣袖中亮出一物,竟是一架小巧玲珑却透着冷冽寒光的机弩!
机弩的箭头锋利无比,泛着森然的冷意,直直对准了面前的卢橼。
方才还带着几分戏谑的眸子,此刻已然被浓郁的凶戾覆盖,眼角眉梢满是狰狞,脸上的笑容扭曲又阴狠,声音沙哑且带着刺骨的恨意,朝着卢橼嘶吼道:“你还是去地底下,让圣人回答你的问题吧!”
话音未落,徐悠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机弩的扳机!
“咻——”
一支短箭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朝着卢橼的胸口飞速射去。
速度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