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闷雷碾过百草园湿漉漉的田埂,带着一股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厚重与不容置疑的威严,硬生生切断了王执事鞭梢撕裂空气的尖啸。
鞭影骤然凝固在半空。王执事那张橘子皮般扭曲的脸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珠里暴怒的火焰瞬间被惊疑取代,甚至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鞭子再也挥不下去,整个人僵在原地,微微侧头,望向声音来处。
孙猴脸上恶毒的快意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便已冻结,化作一片死灰般的惊惶,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旁边的泥地里。
杨恬伏在冰冷的泥泞中,肩头火辣辣的鞭痕灼痛着神经。他艰难地抬起沾满泥污的脸,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角,视野模糊而刺痛。透过睫毛上沉重的泥水,他看到那位在听雨阁下为他敷药的采药老人,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旧衣袍,佝偻着背,缓缓从田埂另一头走来。
老人手里依旧提着那个装着草药的竹篮,步子不快,甚至有些蹒跚,但他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某种无形的韵律上,让王执事那炼气期的凶戾气势如同雪遇骄阳般迅速消融溃散。
“老…老周头?”王执事喉咙干涩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认得这老人,药园深处看守最偏僻几块古药田的老杂役周山,平日里沉默寡言,如同园子里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无人关注。可此刻,这老石头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却让他心头发寒。
周山老人并未理会王执事,浑浊却温润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泥地里挣扎欲起的杨恬身上。那目光平和依旧,却仿佛拥有穿透一切的力量,落在杨恬肩头那道新添的鞭痕上,落在他后背被粗布条简单包扎的爪痕上,落在他膝盖处磨破的血口子上,也落进他那双布满血丝,深处却燃着一点不肯熄灭火焰的眼眸里。
“王禄,”周山老人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沙哑温和,却字字清晰,如同山涧溪流冲刷着鹅卵石,“火气,太大了些。”他慢慢走到田埂边,将竹篮轻轻放在地上,动作随意自然,仿佛只是路过歇脚。
王执事脸色一阵青白,握着鞭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那鞭梢还是无力地垂落下来。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腰下意识地弯了几分:“周…周老哥,您…您怎么到这边来了?这…这小畜生胆大包天,竟敢故意毁坏七星伴月草!这可是丹霞峰点名要的灵药!价值不菲!我…我这是按规矩处置他,以儆效尤啊!”他指着田里狼藉的灵草,试图为自己找回几分道理。
周山老人眼皮微抬,目光淡淡扫过那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药田,又瞥了一眼旁边眼神躲闪、浑身发抖的孙猴,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洞悉一切、带着淡淡嘲讽的弧度。
“哦?故意毁坏?”周山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老头子眼神不济,只看见一个娃娃,一身是伤,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似的。”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重新落在王执事脸上,那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针,刺得王执事心头一悸,“王禄,规矩是规矩,可人心,也得有杆秤。做事太绝,当心秤砣砸了自己的脚。”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从王执事头顶浇下。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但在周山老人那看似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下,所有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来,他猛地想起关于这个老周头的一些极其模糊、甚至被当作无稽之谈的传言……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是…是…周老哥教训的是…”王执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是我…是我一时气糊涂了,莽撞了…莽撞了…”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一眼旁边噤若寒蝉的孙猴,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
孙猴被他这一瞪,吓得差点瘫软在地,头埋得更低了。
周山老人不再看王执事,缓缓弯下腰,对着刚从泥泞里挣扎坐起的杨恬伸出手。那只手粗糙、布满老茧,指缝里还残留着泥土和草屑的痕迹。
“娃娃,起来吧。地上凉。”
杨恬看着眼前这只苍老却有力的手,鼻尖莫名一酸。自踏入这凌云宗,除了听雨阁石阶下那短暂的温暖,他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鞭子、恶毒的嘲讽和无尽的屈辱。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自己那沾满污泥,颤抖地握住了老人的手。
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传来,轻易地将他从泥泞中拉起。那股力量并不霸道,却异常沉稳,仿佛连接着脚下深厚的大地。伤口被牵扯的疼痛依旧存在,但似乎被这股力量抚平了几分。
“谢…谢谢老丈…”杨恬的声音嘶哑干涩。
周山老人摆摆手,浑浊的目光在杨恬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将他此刻狼狈却倔强的模样刻印下来。“百草园…你暂时待不得了。”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王执事和孙猴耳中,更像是一种宣告。
王执事脸色又是一变,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
周山老人从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卷轴。那油布颜色暗沉,边角磨损得厉害,显是有些年头了。他郑重地将其塞进杨恬手中。
“拿着。”老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杨恬能听清,“回去再看。此非凌云宗正法,乃是我早年偶然所得的一卷古法残篇,名曰《枯荣诀》。它不讲灵根优劣,不论灵气多寡,只重一个‘韧’字,如草木经冬,根藏生机,枯中蕴荣。路很苦,或许无大成,但…或能为你点一盏灯,照一照这脚下的泥泞路。”
杨恬浑身一震,只觉得手中的小小卷轴重逾千钧!他猛地抬头,撞进老人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怜悯施舍,只有一种深沉的、对生命本身韧性的期许。他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用力地、死死地攥紧了那油布包裹。
“去吧。”周山老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别之意,“活着。好好活着。心头的火,别让它灭了。”他重复着昨日听雨阁下的叮嘱,语气更加深沉。
杨恬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卷轴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要将这唯一的微光与暖意融入骨血。他不再看脸色铁青的王执事和惊惧的孙猴,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一步一步,沉默而坚定地朝着落霞坳的方向挪去。夕阳的余晖将他孤独的背影拉得很长,染上一层近乎悲壮的金红。
王执事死死盯着杨恬消失在谷口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张橘子皮似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周山老人最后那句“百草园待不得了”和那赠书的举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这废物,不仅没死,竟还得了那老东西的青眼?凭什么!一股阴毒至极的念头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孙猴!”他猛地扭头,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你,现在就去!给我盯死了他!看他回屋后做什么!特别是…那老东西给了他什么东西!”他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还有,去外门弟子居那边,把赵奕赵师兄给我请来!就说…我王禄有要事相商,关乎他能否在内门选拔前再添一笔功劳!”
孙猴被王执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吓得一个哆嗦,哪里还敢有半点迟疑,连忙点头哈腰:“是!是!弟子这就去!保证盯死那废物!”说罢,像只受惊的老鼠,连滚带爬地朝着落霞坳的方向追去。
……
落霞坳的石屋,永远是那么阴暗、潮湿,弥漫着劣质油脂、汗臭和霉烂稻草混合的浊气。
杨恬回到这冰冷的“巢穴”时,李壮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硬板床上,鼾声如雷,霸占着本就狭小的空间。杨恬对此早已麻木,他默默走到自己那个角落,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墙缓缓滑坐在地。后背的鞭伤和爪痕在冰冷石壁的刺激下,疼痛更加清晰。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怀中那紧紧攥了一路的油布卷轴取出。油布入手粗糙而冰凉,带着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仿佛尘封了漫长的岁月。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解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油布剥落,露出一卷颜色泛黄、边缘毛糙、不知何种兽皮鞣制成的薄薄皮卷。皮卷本身并无光华,反而显得黯淡陈旧,但展开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那不是灵气的波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意”——如同深秋荒野上,目睹一株老树在凛冽寒风中倔强地褪尽繁华,枯枝虬结刺向灰蒙天空,然而在那看似死寂的树皮下,又隐隐能感受到一股蛰伏的、等待破土的顽强生机!枯寂与生机,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奇异地交融在一起的气息,萦绕在这卷古旧的兽皮之上。
皮卷首端,以古篆写着三个铁画银钩、力透皮背的大字——《枯荣诀》!
字迹苍劲古拙,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的厚重感,仿佛不是写就,而是用岁月和意志生生烙印上去的。
杨恬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借着破窗纸透入的最后一点微弱天光,凝神向卷中看去。
开篇既无华丽辞藻,亦无玄奥引言,只有一段直指本源的平实记述:
“天地生万物,草木最知机。春发夏荣,秋敛冬藏,此乃天道循环,非人力可强。然草木之性,尤有可鉴者:其根深扎于厚土,纵烈火焚其枝叶,雷霆断其躯干,冰霜冻其生机,其根不死,其意不灭。待得春雷一响,地气回暖,枯槁之躯亦能萌发新绿,此谓枯中蕴荣,死地藏生。”
“吾观此理,穷百年之功,以身为炉,以命为柴,熬炼此道。不汲天地之灵气,不夺日月之精华,唯求一‘韧’字。韧者,非刚非强,乃百折而不屈,千磨而愈坚。如蒲苇之韧丝,虽柔弱而狂风难折;如古藤之虬筋,历岁月而盘石愈牢……”
“引气?何须引?身即天地之微尘,心即万物之感应。痛楚加身,是为罡风砺骨;绝望蚀心,是为寒霜淬魂。纳此万般磨砺于丹田,熬之,炼之,如百草熬膏,千锤锻铁。熬去浮华躁气,炼出不灭真性。此气生,非自外来,实由内生,源于血肉筋骨之极痛,起于神魂意志之不屈……”
“此道极险,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稍有不慎,心神失守,则熬炼反成焚火,丹田化为焦土,神魂永堕枯寂。然,若心志如磐,熬过九死,此内生之气虽微若星火,其性却韧如龙筋,生生不息,枯荣轮转,自成天地……”
文字并不艰深,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杨恬的心上!没有凌云宗正统引气法门的清灵飘逸,没有沟通天地灵气的玄妙感应,有的只是赤裸裸的、近乎自虐的残酷熬炼!将加诸于身的痛苦、绝望、磨难,视为淬炼自身的“资粮”,如同锻造精铁般,用苦难的烈火去熬,用绝望的重锤去炼,硬生生从血肉骨髓、神魂意志的极限痛苦中,榨取出那一点名为“韧”的微末生机!
这哪里是修仙法门?这分明是一条通往力量的血肉荆棘之路!每一步都踏在痛苦与毁灭的边缘!
杨恬的呼吸变得粗重,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丹田的位置,昨夜引气反噬那焚身裂魂般的剧痛记忆犹新。按照这《枯荣诀》所言,那非但不是失败,反而是……“罡风砺骨”的开始?只是他当时心志不坚,未能熬住,险些走火入魔?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这条路,太契合他了!他有什么?没有优渥的根骨,没有丰沛的灵气,有的只是这凌云宗底层源源不断的欺凌、压榨和深入骨髓的痛楚!这些别人避之不及的东西,在这《枯荣诀》中,竟成了修行的“资粮”!
他眼中那点微弱的火种,在《枯荣诀》残酷而直白的道路指引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决绝!这火,带着一种焚尽自身也要照亮前路的疯狂!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试图找到具体的行功法门。然而,卷轴的后半部分,字迹却变得模糊不清,大片大片的墨迹被水渍或污迹晕染,兽皮本身也出现了多处撕裂破损。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零散的词句:
“…意守…丹田…如老树…盘根…纳万般…蚀骨…痛…为薪柴…”
“…引…内灼…焚…杂质…锻…真性…”
“…枯意…流转…伤处…生机…自…萌…”
“…九转…熬心…关隘…切记…不可…强…求速…”
最关键的行功路线、具体的意念引导、如何将“痛楚”转化为“薪柴”、如何控制那“内灼之火”不至于焚毁自身……这些核心的细节,几乎完全湮灭在岁月的侵蚀和兽皮的破损之中!只留下一些语焉不详的指引和触目惊心的警示。
这《枯荣诀》,竟是一卷残缺得几乎无法修炼的残篇!
杨恬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从狂热的峰顶瞬间跌入冰冷的谷底。巨大的失落感几乎将他淹没。希望刚刚燃起,就被这残酷的现实当头浇灭。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失落中,他脑海中却猛然闪过清虚长老在听雨阁上的话语:“引气如水行舟,重在顺势而为……贵在持之以恒,水滴石穿!”也闪过周山老人递给他卷轴时那深沉的目光:“路很苦,或许无大成,但…或能为你点一盏灯……”
这点微光,与手中残卷开篇那“枯中蕴荣”的坚韧意境,悄然重合。
残缺…又如何?无路…又如何?
他本就一无所有,身处绝境!这卷残篇,至少为他指明了一个方向——一个将苦难踩在脚下,于绝望深渊中硬生生凿出一条血路的方向!哪怕前方是万丈悬崖,他也要用这残破的法门,用这满身的伤痛,去搏那一线微乎其微的生机!
杨恬猛地攥紧了手中残破的兽皮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的失落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厉所取代。没有路,就用这残卷当火把,烧出一条路!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纠结于卷轴的破损,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到开篇那段完整的“枯荣之理”和那些零散的字句之中,试图从中捕捉那“韧”字真意,体悟那“枯中蕴荣”的意境。
他闭上眼,背靠冰冷的石墙,努力摒弃杂念。意念沉入丹田那片昨夜被反噬撕裂、此刻依旧空荡死寂的虚空。按照残卷中“意守丹田,如老树盘根”的指引,想象自己的意识如同古树虬结的根须,深深扎入丹田这片“厚土”之中,牢牢稳固,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渐渐地,白日里遭受的种种——
王执事刻毒的咒骂、孙猴的陷害与侮辱、鞭子抽在肩头的火辣、后背爪痕的撕裂痛、膝盖伤口的尖锐、以及心中那滔天的屈辱和不甘……这些纷繁的“痛楚”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啃噬着他的神经,试图扰乱他的心神。
若是昨夜之前,这些杂念足以让他心神崩溃,引气反噬。但此刻,在《枯荣诀》“纳万般蚀骨痛为薪柴”的指引下,在清虚长老“顺势而为”的点拨下,杨恬心中猛地生出一股狠劲!
来吧!都来吧!
他不再抗拒这些痛苦的杂念,反而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主动引导这些纷乱的“痛楚”意念,如同引导着无数条细小的、带着荆棘的溪流,朝着丹田那片死寂的虚空汇聚而去!
意念沉入丹田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内部的灼热感猛地炸开!不同于昨夜引气反噬时那狂暴焚毁一切的剧痛,这次的灼热更加内敛,更加“集中”,仿佛丹田深处凭空点燃了一座微型的熔炉!
那些汇聚而来的“痛楚”意念,便是投入这熔炉的第一批“薪柴”!
“呃啊……”杨恬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头青筋瞬间暴起,大颗大颗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滚落。那灼烧感如此真实,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架在文火上缓缓炙烤!
痛苦!难以忍受的痛苦!
然而,就在这焚身般的痛苦核心,在那意念熔炉的底部,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枯寂气息的“气感”,极其艰难地、如同熬炼出的第一滴滚烫油脂般,悄然滋生出来!
微弱,却无比真实地存在着!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在痛苦的火焰中顽强地凝聚,不增不减,不屈不挠!
成了!真的成了!虽然痛苦万分,虽然那丝气感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这第一步,他踏出去了!
巨大的喜悦混合着剧烈的痛楚冲击着杨恬的神经,让他几乎心神失守。他猛地想起残卷中“切记不可强求速成”、“熬炼反成入魔”的警示,心头警铃大作!他连忙收敛心神,不敢再贪功冒进,只是死死守住丹田那点微弱的“枯荣之气”,用意念小心翼翼地护持着它,如同守护着暴风雪中唯一的火种,让它在痛苦的熔炉中缓缓蕴养壮大。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与守护的专注中缓缓流逝。
窗外,夜色已浓如泼墨。落霞坳死寂一片,只有远处不知名的夜枭发出几声凄厉的啼叫。
石屋的门轴,就在此时,发出了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吱呀”声。一道瘦小如猴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贴着门缝滑了进来。正是孙猴!
他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借着破窗透入的惨淡月光,死死盯着墙角那个盘膝而坐、浑身微微颤抖、额头汗如雨下的身影。杨恬此刻的状态极其诡异,明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脸上肌肉都在抽搐,周身却隐隐散发着一股微弱而奇异的“气”的波动!那波动极其隐晦,带着一种枯寂与生机交织的奇异感觉。
孙猴的心脏狂跳起来。那老东西给的卷轴!一定是那卷轴!这废物,竟然真的在修炼?而且看这样子…似乎…有点门道?!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心,嫉妒和怨毒几乎要冲破胸膛!凭什么!一个根骨劣等的废物,凭什么能得到这种机缘?!他眼中凶光一闪,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没过多久,几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石屋门外。
“赵师兄,就是这里!那废物就在里面!我看得真真的,他不知在练什么邪门歪道,浑身冒邪气!”孙猴谄媚又带着恶毒的声音压得极低。
“哼,根骨劣等的废物,也配染指修行?王禄那老货说得没错,此子心术不正,留着迟早是祸害!”一个冰冷倨傲的年轻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不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正是白日里王执事让孙猴去请的外门精英弟子,赵奕!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一只穿着精致云纹软靴的脚粗暴地踹开,重重撞在石墙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屋内的死寂被瞬间打破。角落里,杨恬猛地睁开双眼!丹田深处那点刚刚凝聚、还在痛苦熔炉中蕴养的微弱“枯荣之气”,如同受惊的游鱼,骤然溃散!一股强烈的反噬之力逆冲而上,狠狠撞在胸腹之间!
“噗——!”杨恬眼前一黑,身体剧震,一口滚烫的逆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溅落在冰冷的地面和残破的兽皮卷上,触目惊心!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气息萎靡到了极点。
“哟!废物就是废物,练个功都能把自己练吐血?啧啧啧,真是活久见!”赵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惨淡的月光。
他身材挺拔,穿着一身崭新的外门精英弟子服饰,腰间悬着玉佩,面容算得上俊朗,但眉宇间那股居高临下的倨傲和阴鸷,却将那份俊朗破坏殆尽。他双手负在身后,如同巡视领地的王侯,看着墙角吐血的杨恬,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快意。
王执事那矮胖的身影紧跟着赵奕挤了进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假笑,看着杨恬吐血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狠毒的解气。孙猴则像条哈巴狗一样缩在王执事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杨恬的惨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赵师兄,您看,我没说错吧?这小子得了那老东西给的邪门东西,就敢私自修炼,还把自己练成这副鬼样子!这要是走火入魔伤了其他弟子,或是引来什么邪祟,可怎么得了!”王执事添油加醋地煽风点火。
赵奕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扫过杨恬嘴角的血迹,最终落在他手中紧攥着的那卷染血的残破兽皮卷上,眼中贪婪之色一闪而逝。他慢条斯理地向前踱了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墙角的杨恬,声音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
“杨恬?根骨劣等,不思安分守己,竟敢私藏邪法,暗中修炼,图谋不轨!按我凌云宗门规,此乃大忌!轻则废去修为,逐出山门;重则…打入死牢,魂飞魄散!”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满意地看着杨恬因失血和反噬而更加惨白的脸。
“赵师兄!赵师兄明鉴啊!”王执事立刻接口,指着杨恬,唾沫横飞,“这小子心思歹毒,不仅私炼邪法,今日还故意毁坏了大片七星伴月草!那可是丹霞峰急需的灵药!罪加一等!我看,就该按最重的来!废了他!让他再也不能为祸!”
“哦?还有此事?”赵奕故作惊讶,眼中却满是了然和配合的阴冷,“如此劣迹斑斑,冥顽不灵,确实留不得了。”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细长的物事。
那是一枚长约三寸的钉子。通体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幽蓝色,仿佛用万年寒冰深处最阴毒的髓液淬炼而成。钉身布满细密诡异的螺旋纹路,尖端闪烁着一点针尖大小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着的深紫光芒。
一股阴寒、污秽、仿佛能侵蚀灵魂的邪恶气息,从那枚小小的钉子上弥漫开来,瞬间让石屋内的温度骤降,连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污浊!
噬骨钉!
杨恬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他听说过这东西!这是魔道修士用来折磨叛徒、废人修为的阴毒法器!一旦钉入丹田,不仅修为尽毁,丹田气海将如同被万载寒毒侵蚀,彻底化为一片无法承载任何生机的死寂冻土!
更可怕的是,钉上附着的污秽邪力会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侵蚀神魂,带来永无止境的蚀骨之痛,直至灵魂崩溃!
此钉一出,便是断绝一切仙路,打入无间地狱的宣告!
“不…不!!”极致的恐惧和求生欲让杨恬发出嘶哑的呐喊,他挣扎着想向后缩去,想逃离那枚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幽蓝钉子。
然而,重伤反噬之下,他哪里还有半分力气?
“按住他!”赵奕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弧度,眼中闪烁着施虐的快意。
王执事和孙猴如同两条最忠实的恶犬,立刻扑了上来!
王执事炼气期的力量根本不是此刻的杨恬所能抗衡,一只如同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了杨恬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冰冷的石墙上!孙猴则狞笑着,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了杨恬不断蹬踢的双腿!
冰冷的石壁紧贴着后背的鞭伤和爪痕,剧痛钻心!喉咙被扼住,窒息感让杨恬眼前阵阵发黑,徒劳地挣扎着,如同砧板上待宰的鱼。
“根骨劣等的废物,就该有废物的觉悟!”赵奕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九幽寒风吹过,“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话音未落,他眼中厉芒一闪,那枚散发着幽蓝寒光和深紫邪芒的噬骨钉,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精准无比地朝着杨恬小腹丹田的位置,狠狠刺下!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幽蓝色的钉体,毫无阻碍地刺破单薄的、沾满血污的灰布衣衫,刺穿了皮肤、肌肉,带着一股阴寒歹毒至极的力量,狠狠扎入了杨恬丹田气海的最深处!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杨恬被扼住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和绝望,如同灵魂被瞬间撕裂!
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
那不是血肉被刺穿的痛,而是整个丹田气海、连同着灵魂本源,被一股极致的阴寒和污秽邪力瞬间冻结、侵蚀、撕裂的剧痛!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他丹田的每一寸“空间”,将那里刚刚凝聚的一丝微弱“枯荣之气”彻底冻结、碾碎!
那阴寒邪力如同活物,顺着被撕裂的经脉疯狂蔓延,所过之处,生机断绝,只留下冰封的剧痛和污秽的麻木!
杨恬的身体如同被扔进滚油里的活虾,猛地向上弓起,剧烈地抽搐、痉挛!脖子被王执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球瞬间布满血丝,恐怖地向外凸出!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被那恐怖的阴寒邪力强行冻结!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青灰,如同死人!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某种支撑生命运转的核心,被那枚幽蓝的钉子,彻底钉穿了!
生机如同开闸的洪水,疯狂流逝!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寒剧痛和污秽侵蚀中,迅速沉沦、模糊,向着永恒的黑暗深渊坠落……
赵奕看着杨恬瞬间变得青灰、剧烈抽搐濒死的惨状,脸上露出无比快意和残忍的笑容。
他缓缓抽出钉入杨恬丹田的手指,那枚幽蓝色的噬骨钉已经深深没入,只在丹田位置留下一个细小的、不断渗出暗紫色污血的孔洞,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邪气。
“哼,便宜你这废物了。”赵奕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并不存在的污迹,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臭虫。
“王禄,找两个人,把这垃圾扔到思过崖去。那里罡风凛冽,正好让他清醒清醒,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罪过!别让他死在这里,污了地方。”他语气淡漠,如同在吩咐处理一件无用的垃圾。
“是!是!赵师兄放心!保证处理得干干净净!”王执事点头哈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谄媚和快意。
赵奕的目光最后扫过杨恬手中那卷染血的残破兽皮卷,眼中贪婪一闪,但似乎顾忌着什么,最终只是冷哼一声,拂袖转身,昂首阔步地离去。那身崭新的外门精英弟子服饰,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裹尸布般冰冷。
王执事立刻指挥着孙猴,像拖一条死狗一样,粗暴地将已经彻底失去意识,身体冰冷僵硬的杨恬拖出石屋,拖进落霞坳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夜风呜咽,如同冤魂的哭泣。
……
思过崖。
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孤寂与绝望。
它并非凌云七峰主脉之一,而是主峰凌云峰背后,一处几乎与世隔绝的绝险之地。
巨大的山体在此处被一股开天辟地般的力量硬生生撕裂、掏空,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罡风永不停歇的恐怖断崖。
崖顶平台不过十丈方圆,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地面是常年被罡风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黝黑玄铁岩,冰冷刺骨。
平台边缘,几根粗大黝黑的寒铁锁链如同巨蟒般垂落,一头深深嵌入崖顶岩石,另一头消失在下方翻涌不息、浓得如同墨汁般的罡风云海之中。
这里没有日夜,只有永恒的呼啸!
凛冽的罡风,如同亿万把无形的、淬了寒冰的锋利刮刀,永无止息地从深渊之下、从四面八方疯狂席卷而上!它们撞击在光滑的玄铁岩壁上,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凄厉尖啸,足以撕裂耳膜!风刃锋利无匹,轻易就能在精铁上留下深深的刻痕,更遑论血肉之躯!
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着冰冷的刀片,刮得肺腑生疼。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仿佛能冻结血液,凝固骨髓。
这里,是凌云宗惩戒重犯、磨砺心志之地,更是无数罪囚的埋骨之所!
两根冰冷的、布满锈迹的寒铁锁链,如同两条死去的巨蟒,从崖顶平台边缘垂下,末端深深钉入下方翻滚的罡风云海。
此刻,其中一条锁链的中段,一个身影正被死死地捆缚其上。
正是杨恬。
他的双手被粗糙坚韧的牛筋索反剪在身后,死死捆缚在冰冷刺骨的铁链上。双脚也被同样的牛筋索紧紧捆住,固定在铁链下方。整个人如同一个残破的人偶,被悬吊在深渊之上,正面承受着那永不停歇的、足以撕裂金石的恐怖罡风!
王执事和孙猴将他拖到这里时,他丹田被噬骨钉重创,早已陷入深度昏迷,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两人粗暴地将他捆上铁链,如同丢弃一件垃圾,便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绝地,连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呜——嗷——!
罡风如同亿万头被激怒的太古凶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它们裹挟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极寒和撕裂一切的锋锐,狠狠地、永不停歇地冲刷在杨恬悬吊的身体上!
嗤啦!嗤啦!
他本就破烂不堪的灰布短褂,在接触到罡风的刹那,如同腐朽的纸张般被轻易撕裂、剥离,化作漫天飞舞的碎屑,瞬间被卷入下方翻滚的墨色云海,消失无踪。赤裸的上身暴露在恐怖的罡风之下!
后背,那几道被铁爪猿撕裂、又被周山老人简单包扎过的狰狞爪痕,瞬间暴露出来!
罡风如同无数把细密的冰刀,狠狠刮过那翻卷的皮肉、裸露的骨茬!暗红色的血痂被一层层刮掉,露出下面粉红色的、脆弱的新肉和惨白的骨膜!剧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杨恬濒临崩溃的神经!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苦**,终于从他青灰色的唇间溢出。极致的剧痛,竟将他从深沉的昏迷中硬生生拽回了一丝意识。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两座大山,他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翻滚咆哮、如同墨汁般浓稠的罡风云海,深不见底,仿佛连接着九幽地狱。头顶的天空被罡风搅碎,呈现出一种扭曲而压抑的暗灰色,看不到日月星辰,只有永恒的混沌和死寂。
冷!无法想象的冷!
那罡风带来的寒意,不仅仅是冻结皮肉,更是直接侵入骨髓,冻结血液!
丹田位置,噬骨钉造成的伤口早已被冻僵,不再流血,只留下一个幽蓝色的、散发着丝丝阴寒邪气的细孔。但钉体本身蕴含的恐怖阴毒之力,却如同万载玄冰,正源源不断地从丹田内部向外扩散,侵蚀、冻结着他残存的生机!这股来自内部的阴寒,与外部的罡风极寒内外夹击,疯狂地掠夺着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痛!无处不在的痛!
后背爪痕被罡风刮骨的剧痛!
丹田被噬骨钉冻结、撕裂的剧痛!
全身骨骼仿佛被无数冰针穿刺的剧痛!
被牛筋索深深勒入皮肉、几乎要勒断骨头的剧痛!
还有那源自灵魂深处、被绝望和污秽邪力侵蚀的、无法言喻的剧痛!
这些痛苦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的每一寸血肉,撕咬着他的每一缕神魂。
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冰寒中沉沉浮浮,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彻底吞噬。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刻般迫近!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之火正在飞速地黯淡、熄灭。
要死了吗?
就这样…像垃圾一样…死在这无人知晓的绝地?
爹娘模糊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凡尘灾荒中的无助与悲凉。王执事刻薄的嘴脸、孙猴恶毒的笑容、赵奕那居高临下刺下噬骨钉时残忍的眼神、李壮的拳头、铁爪猿的利爪、屠夫的血煞鞭……无数屈辱、欺凌、绝望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濒死的意识中疯狂闪回!
为什么?我只是想好好活着!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被点燃的油海,轰然爆发!瞬间压过了肉体的剧痛和冰寒!
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他生来就要被践踏?!
凭什么他连挣扎求存的机会都要被无情剥夺?!
凌云宗!赵奕!王禄!孙猴!这些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濒死的灵魂上!
“呃…啊……”杨恬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被捆缚在冰冷铁链上的身体,因为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滔天恨意和不甘,竟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如同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犹自不肯屈服的鱼!
牛筋索深深勒进皮肉,摩擦着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鲜血顺着绳索流淌,瞬间被罡风冻结成暗红的冰渣。后背的伤口在剧烈的挣扎中再次崩裂,鲜血涌出,立刻被罡风刮走,带走更多的热量和生机。
这徒劳的挣扎,只是加速了死亡的进程。
丹田深处,噬骨钉的阴寒邪力仿佛受到了他灵魂中那股疯狂恨意的刺激,侵蚀的速度陡然加快!那幽蓝色的钉体似乎在微微震颤,散发出更浓郁的深紫色邪芒,如同活物般贪婪地吮吸着他残存的生命本源和沸腾的恨意!
意识在恨意和阴寒的双重绞杀下,迅速模糊、沉沦。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扭曲、褪色,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依旧清晰无比。
结束了…吗?
就在杨恬的意识即将被这永恒的黑暗彻底吞噬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他灵魂最深处响起的震鸣,毫无征兆地炸开!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烫感,猛地从他紧贴胸口皮肉的地方爆发出来!那灼烫感如此霸道,如此蛮横,瞬间压过了噬骨钉的阴寒和罡风的极冻,如同黑暗中骤然爆发的火山熔岩!
是那块石头!那块他在后山捡到,曾在他引气反噬和铁爪猿利爪下两次救命的温热石头!
此刻,这块沉寂了许久的石头,在杨恬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灵魂被滔天恨意和不甘彻底点燃的绝境之下,如同被唤醒的太古凶兽,再次爆发!
滚烫!难以想象的滚烫!
仿佛那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块刚从地心熔岩中捞出的烙铁!灼热的气流穿透他冰冷的皮肤,狠狠灼烧着他的血肉!
“呃啊!”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灼烫感,竟让濒死的杨恬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意识被强行从沉沦的黑暗中拉回了一丝!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试图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但被捆缚的姿势让他根本无法做到。
然而,异变才刚刚开始!
随着石头的灼烫爆发,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吸力,猛地从石头内部生成!
这股吸力并非针对外界,而是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杨恬丹田深处那枚散发着阴寒邪力的噬骨钉!
嗤嗤嗤——!
如同滚烫的烙铁插入冰雪!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能量被强行抽取消融的声音,猛地从杨恬丹田位置响起!
那枚深深嵌入丹田、散发着幽蓝寒光和深紫邪芒的噬骨钉,此刻竟剧烈地颤抖起来!
钉体上那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深紫邪芒,如同受到了最恐怖的惊吓,疯狂地扭曲、挣扎,试图抵抗!但在石头散发出的那股蛮横、古老、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吸力面前,所有的抵抗都显得如此徒劳!
肉眼可见的,一缕缕深紫粘稠的邪异能量,被硬生生从那枚颤抖的噬骨钉中抽离出来!
它们如同被无形之手攥住的毒蛇,扭曲尖啸着,被强行拉扯向杨恬胸口的石头!
深紫邪芒离体,噬骨钉本身的幽蓝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那股冻结丹田侵蚀生机的阴寒之力也随之大减!
取而代之的,是石头灼烫处传来的那股吸力,在疯狂吞噬噬骨钉邪力的同时,竟开始反哺!
一股微弱却精纯无比,带着灼热气息的生命能量,如同被过滤提纯后的岩浆精华,顺着石头与胸口接触的地方,缓缓注入杨恬干涸枯竭,濒临破碎的经脉之中!
这股能量极其霸道,所过之处,被噬骨钉冻结的经脉如同被岩浆冲刷,发出嗤嗤的消融声,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紧随剧痛之后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焕发!那些被阴寒邪力侵蚀得坏死僵硬的细微经脉,竟在这股霸道热流的冲击下,被强行贯通软化,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活力!
丹田深处,那枚噬骨钉的本体在邪力被疯狂抽取后,幽蓝光芒彻底黯淡,如同凡铁,钉体上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它依旧钉在那里,依旧阻断着丹田气海,但那股致命的阴寒侵蚀之力,却被石头吸走了大半!丹田那片被冻结撕裂的“死地”,虽然依旧破碎不堪,但核心处那被噬骨钉钉穿的恐怖“伤口”,却被这股灼热生机的注入,强行“焊”住了一丝!阻止了生机的彻底溃散!
痛苦!
难以想象的痛苦!
石头灼烫胸口的痛苦!
吞噬噬骨钉邪力时灵魂仿佛被撕裂的痛苦!
灼热生机强行贯通僵死经脉的痛苦!
各种痛苦交织在一起,远比单纯的冰寒冻结更加狂暴,更加酷烈!
如同将他架在烈火与寒冰的夹层中反复炙烤、碾压!
“嗬…嗬…”杨恬的身体因为剧痛而疯狂地痉挛、抽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被捆缚的手腕脚腕早已被牛筋索勒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又在罡风下冻结成冰。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炼狱之中,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伴随着那股霸道的灼热生机,顽强地在他冰冷的身体里流转起来!心脏的跳动,从几乎停滞的微弱,变得稍微有力了一丝!肺腑的呼吸,从窒息般的艰难,变得稍微顺畅了一缕!
活!他还活着!在这绝地的罡风与内部的炼狱中,硬生生地吊住了最后一口气!
石头持续地灼烫着,疯狂地吞噬着噬骨钉残余的邪力,反哺着那股霸道的生机。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仿佛钝刀子割肉。杨恬的意识在剧痛和这微弱的生机中沉沉浮浮,濒临崩溃却又始终未曾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百年。
当噬骨钉最后一丝深紫邪芒被石头彻底吞噬殆尽,那枚幽蓝的钉子彻底化为灰败的凡铁,布满裂纹,死寂地钉在破碎的丹田中。
石头的灼烫感也缓缓平复下去,恢复了之前那种温润内敛的状态,紧贴着他的胸口皮肤,如同一个沉睡了过去的活物。
反哺的灼热生机也停止了注入。杨恬体内,那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缓缓流淌着,虽然依旧无法修复丹田的重创,无法祛除噬骨钉那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寒本体,更无法抵挡外部罡风无休止的刮骨之痛,但它却实实在在地保住了杨恬心脉一丝不灭的生机!让他从必死的边缘,硬生生爬回了半死的境地!
他如同一个破碎后被勉强粘合起来的陶俑,依旧悬挂在罡风如刀的思过崖铁链上,承受着无休止的酷刑,但至少,那口气,还在!
就在杨恬的意识因剧痛和疲惫而再次陷入半昏半醒的混沌之际——
嗡…嗡…
他怀中那块刚刚沉寂下去的石头,竟再次极其轻微地震动起来!这一次,震动并非灼烫,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韵律,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与此同时,杨恬被捆缚在铁链上、正面承受着罡风刮骨的身体,猛地感觉到身下那冰冷光滑的玄铁岩壁,似乎也传来了一丝极其隐晦的震动!
那震动并非来自物理的撞击,更像是某种…沉睡的力量被唤醒的悸动!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瞥向身侧那面被罡风打磨得黝黑发亮、如同镜面般的玄铁岩壁。
下一刻,他布满血丝、几乎失焦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原本光滑如镜、倒映着翻滚墨色罡风云海的黝黑岩壁之上,在他目光触及的刹那,毫无征兆地浮现出点点幽光!
那光极其微弱,如同荒野坟茔间飘荡的磷火,呈现出一种深邃冰冷,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暗沉墨绿色!点点幽光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光滑的岩壁上极其诡异地流动汇聚!
它们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充满原始蛮荒气息的方式,迅速勾勒出一道道扭曲复杂,充满邪异美感的古老纹路!
那纹路如同活物的血管,又似某种祭祀的图腾,层层叠叠,盘旋交织,最终在杨恬眼前的岩壁上,凝聚成一个巨大、繁复、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暗气息的图案!
图案的核心,是一只巨大、空洞、仿佛由最深沉黑暗构成的竖瞳!竖瞳周围,缠绕着无数扭曲盘绕、如同触手又似锁链的墨绿纹路,延伸向图案边缘,连接着更多难以名状的、象征混乱与吞噬的符号!整个图腾散发着一种冰冷、死寂、却又蕴含着某种扭曲、狂暴生命力的诡异气息!
九幽图腾!
杨恬的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在杂役间口耳相传、被视为禁忌的名字!传说中,思过崖深处,镇压着上古时期沟通九幽的裂隙,有古老魔纹残留!这…这就是那传说中的九幽图腾?!
就在杨恬心神被这邪异图腾震慑的刹那——
那图腾中央的巨大竖瞳,墨绿色的幽光猛地一闪!
一股冰冷宏大,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穿透了无尽时空的意念洪流,如同蛮横无比地撞入了杨恬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多少年了……”
“恨……吗……”
“想……活……吗……”
“终于……来了……”
古老低沉,仿佛由亿万亡魂的呓语汇聚而成的声音,直接在杨恬的灵魂中响起!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尽的怨毒诱惑和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