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梅的办公室里,一切都显得平常,唯独那本赵鑫的病历本显得格外扎眼。
病历显示,大约每三个月,赵鑫就会准时出现在医院复查。
第一次挂的是内科,后面两次,挂号单上赫然印着“精神科”。
医生的诊断结果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猜想:重度抑郁症,且因为有精神病家族史,医生在病历上谨慎地标注着“不排除精神失常的前兆”。
通过病历的开具人找到了那位做出诊断的精神科王医生,真相才浮出水面——这一切,竟是何晓梅精心导演的结果。
她巧妙地利用了赵长生的精神病诊断书,再辅以自己的描述,不动声色地引导了医生对赵鑫病情的判断。
所幸王医生保持了足够的职业谨慎,并未开具针对精神病的猛药,只是好心劝说何晓梅:“多关注患者情绪,尽量避免刺激。”
这些话,王医生都是当着赵鑫的面说的,并没有避讳身为“患者”的他。
王医生的解释是,赵鑫是有抑郁症的症状,但并不严重,而是情绪低落造成的。
而且何晓梅并没有要求开药,他也就看在同事的情面上做了一份在他看来无足轻重的诊断书。
病历造假的王医生,自然不会像他自己以为的只是做了一份无足轻重的诊断书,只是他的确还没有到犯罪的程度。
医院当即就停止了王医生的资质,交给卫生局去处理了。
他这一份诊断证明最可怕的是,在何晓梅持续的暗示下,赵鑫早已在心底认定了自己“有病”。
警方对赵鑫的家和副食店的搜查结果,成为关键转折点:没有发现任何苯二氮卓类药物的购买记录,家中也找不到这类药品的踪影。
这铁一般的事实,彻底排除了赵鑫自行服药导致他身体异常的可能性。
当宋文远将冰冷的事实摊开在赵鑫面前——他这大半年的“病症”,竟是源于何晓梅每日精心熬制的“归脾汤”里添加了不该有的东西——赵鑫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他这几天还暗自庆幸身体似乎好转了些,哪里想到,这“好转”是公安局和街道精心安排调换了“归脾汤”的结果。
至于“归脾汤”是不是需要继续引用,宋文远建议他自己到医院再去做一次诊断。
宋文远亲自告知他这一切,目的明确:“你再仔细想想,和何晓梅接触的每一个细节。为什么大半年里,你也去医院检查过好几次,却没有一个医生告诉你实情?”
赵鑫脸色惨白,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每次……都是她带我去,复查时间也是她提醒的。”
“你就没有怀疑过?”
“就我这样的人,有资格去怀疑谁吗?”赵鑫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难以置信,“今天之前,我......”
他对何晓梅明知他“可能遗传精神病”,却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而感动,所以何晓梅说的任何话,给他说的任何事,他都不会有丝毫的怀疑。
这份扭曲的“理解”,恰好解释了为何两人交往这么久,却始终没有同居——赵鑫的“病”,成了两人之间不会有亲昵举动最好的挡箭牌。
所以,他甚至都没有怀疑的勇气和认知。
而另一边,去何晓梅父母家的林涵宇和邓凯,看到眼前的景象都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何成宗和冯欣居住的地方,连小区都算不上。
以何晓梅父母原本的工作,即便买不起高档小区,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境地。
这房子,依稀还能辨认出早年单位集体宿舍“房改房”的模样。
辖区派出所的片警证实,如今还住在这里的,大多是租客,原房主们早已搬离。
更糟的是,市里已有拆迁规划,让这片区域彻底成了无人关心的角落。
楼道里堆积如山的废弃杂物——缺腿的桌椅、发黄的旧报纸、塌陷的破沙发——几乎堵塞了通道,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当何成宗打开房门出现的时候,那远超年龄的苍老模样让林涵宇暗自叹息。
相比之下,冯欣显得冷静许多,或许是多年会计生涯磨砺出的特质。
亮明身份后,冯欣和何成宗的脸上立刻爬满了紧张。冯欣像是为了掩饰这份不安,匆忙从里屋搬出两张凳子:“两位警官,实在不好意思,家里地方太小,委屈你们了。”
林涵宇和邓凯坐下,狭窄的空间瞬间被填满,门口几乎被堵死,想进出都得侧身让行。
“孩子都工作了,按理说,就算租房,条件也不至于……”林涵宇状似随意地开了口,目光扫过逼仄的环境。
话未说完,却见冯欣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丈夫何成宗。
何成宗粗声粗气地开口,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然,同时猛地举起右手:“没什么不能说的!年轻时候烂赌,跑长途挣的那点钱,还不够填赌债的窟窿!”
这时,林涵宇才注意到,何成宗的右手缺了一截小指。
一个能如此直面自己不堪过往的人,某种程度上,或许真的已经告别了那段日子。
但真假,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林涵宇心中了然:难怪何晓宁肯在外租房也不愿回家。
症结恐怕不在环境,而在眼前这个曾经沉沦的父亲。
冯欣急忙补充,语气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自从晓梅工作搬出去住后,他就彻底戒了!真的!”
她神情紧张,似乎生怕警察是为陈年赌债而来。
邓凯平静地截断她的担忧:“赌博的事不归我们管。我们这次来,是为了何晓梅。”
“晓梅?她怎么了?!”一直显得颓唐的何成宗瞬间绷紧了身体,脸上写满急切。
林涵宇没有立刻回答。
这对即将步入老年的夫妻,言语间对女儿的在意,已然流露无遗。
见林涵宇沉默,邓凯接着问道:“冯翠,跟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妹妹。”冯欣回答得很干脆,随即又带着疏离补充道,“但我们很多年没来往了。”
“她和何晓梅有联系吗?”
冯欣再次习惯性地看向丈夫。
何成宗此刻已是满脸焦灼:“冯翠跟晓梅……关系一直很好。应该有联系!也都是怪我……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懊悔。
林涵宇敏锐地抓住话头:“何晓梅小时候,你做了什么?”
这一次,冯欣没有看丈夫,声音低沉地开口:“他爸年轻时候混账,跑完长途回来,一喝多就打孩子……我那会儿在国营厂上班,时间卡得死,顾不过来。多亏了我妹妹冯翠,一直护着晓梅……”
林涵宇的目光如冰刃般刺向何成宗:“家暴?”
何成宗没有辩解,只是痛苦地点了点头,默认了这沉重的指控。
林涵宇继续追问:“冯翠当时和你们住一起?”
“嗯。”冯欣提起妹妹,脸上交织着心疼与无奈,“她刚成年不久,爹妈就都没了,就剩这么个妹妹,我能不管吗?可她……也不是个省心的,总不肯好好找份正经工作。”
“你是指她在娱乐场所上班的事?”
冯欣没回答,只是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这个动作,无声地诉说着这位姐姐曾经历过怎样的煎熬——一个家暴的丈夫,一个“不省心”的妹妹。
林涵宇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门框内侧——五道深深浅浅的刻痕,从大约一米的高度开始,一路攀升,最终停在一米四左右的位置。
“这是……何晓梅的身高记录?”林涵宇问道。
冯欣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是冯翠给晓梅刻的。”
许多家庭都有这样的成长印记。而这一米四的高度,恰好对应着何晓梅初中左右的年纪。
“我这个妹妹,虽说在歌舞厅陪酒,”冯欣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可晓梅小时候,她反倒更像亲妈……要不是……”她欲言又止,目光再次投向何成宗。
“都怪我混蛋!”何成宗猛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那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饱含着迟来的、沉重的悔恨。
通过侧面了解与询问,林涵宇拼凑出一个事实:冯翠与何晓梅之间建立的情感纽带,其深厚程度,甚至可能超越了普通的姨甥关系,更接近一种相依为命的母女情。
这似乎侧面印证了何晓梅的供词——她对赵鑫的恨意,源于赵鑫阻挠赵长生与冯翠结婚。
那一米四的刻痕,像一道无声的界碑,标志着何晓梅升入初中那一年,也正是冯翠彻底离开姐姐家、独自谋生的开始。
就在这个时候,何晓梅内心最彷徨无助的时刻,李大坤出现了。
一次意外的校外霸凌事件,李大坤像一道意外的光照亮了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何晓梅,填补了她的姨妈离开带来的无助。
如果李大坤就此消失,杳无音信,他或许会成为何晓梅心底一个永恒的、臆想中的精神支柱,成为她对抗冰冷现实的最大慰藉。
这也符合何晓梅那本床头柜里的日记本里所记载的内容。
临行前,林涵宇终究没有告诉这对忧心忡忡的父母何晓梅所犯何事。
这间由两个小隔间加一个厨房组成的蜗居,也实在搜查不出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回到刑侦支队,林涵宇和邓凯将调查经过和获取的信息向宋文远做了详细汇报。
邓凯总结道:“看来何晓梅的动机比较明确了,就是因为对赵鑫阻挠冯翠和赵长生结婚的原因。”
宋文远没有立刻表态,目光转向林涵宇。
林涵宇微微摇头:“这只能解释她为何对李大坤产生执念,但无法完全解释她毒害赵鑫的行为仅仅是因为赵鑫反对赵长生和冯翠结婚。这里头有疑点。”
“说你的想法。”宋文远示意他直言。
“第一,时间对不上。”林涵宇条理清晰地分析,“冯翠离开赵长生是在前,何晓梅接近赵鑫是在后。如果单纯为了报复赵鑫的反对,为什么在冯翠还在赵长生身边、阻力最大的时候她不动手?反而要等到冯翠离开、事情已成定局后才动手?”
“第二,”林涵宇眼神锐利,“我始终怀疑李大坤和何晓梅之间还有我们没发现的联系。我申请调查何晓梅名下所有银行账户流水。她的收入是固定的,如果账户出现异常的大额支出或来源不明的收入,那事情就绝不简单。”
宋文远赞许地点点头:“我补充一点:必须尽快找到冯翠!这个人身上,我总觉得还有我们没挖出来的东西。”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锐芒,“‘从良’?呵,哪有那么简单!冯翠从她姐姐家搬出去后,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赵长生认可的结婚对象?如果单论长相,朱玉可比她强多了。”
此前从赵长生口中得知,他与冯翠是在一次聚会中“偶然”相识。
当时赵长生正苦于身边缺少一个能帮他应酬周旋的女伴。
冯翠的出现让他眼前一亮——她落落大方,毫不扭捏,又懂得拿捏分寸。
赵长生一度视她为最理想的伴侣,认为她能和自己“共同成长”。
因此,他很快让冯翠辞了工作,除了必要的应酬接待,冯翠过上了近乎“不事家务”的家庭主妇。
他们之间,仅仅差了一张结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