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城,彻底陷入了死寂。
漕运司主事,死在了自己的一处外宅里。
他为人最是惜命,自从城中开始闹鬼,他便深居简出,花重金请了十几个淬体大成武者日夜护卫,更是将灵光寺里能请的法器、能求的符箓,堆满了整个宅院。
最重要的是,他是灵光寺最大的俗家施主,是圆慧住持座上最重要的钱袋子!
连他都死了!
连他都护不住!
这说明,无论是官府,还是寺庙,在这索命的“厉鬼”面前,都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在晋州城的上流阶层中,疯狂蔓延。
守备府内,魏雄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坐在冰冷的帅位上,看着手中那份关于周主事命案的卷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查案,查了个寂寞。
他设局,反被人将了一军,差点把自己都查成了“真凶”。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成了这场恐怖游戏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而城中最大的两座寺庙,灵光寺与大佛寺,在经历了那场轰轰烈烈的退钱风波之后,更是彻底沦为了全城的笑柄。
香火断绝,寺门紧闭。
为了挽回一丝颜面,也为了安抚城中那几乎要沸腾的民怨,两座大寺硬着头皮,派出了寺中最精锐的武僧,结成队伍,在城中日夜巡逻,试图彰显佛门威严。
可那厉鬼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他们连一根鬼毛都没找到,反倒被城中百姓在背后指指点点,讥讽为马后炮、做样子的假和尚。
佛门的声望,在晋州城,跌入了前所未有的谷底。
与城中的压抑绝望不同,兰若寺的钟楼之上,却是一片奇异的宁静。
法海魁梧的身影,静静伫立着。
他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半人半马,周身缭绕着幽绿色冥火的鬼神身影,正是阎罗鬼将岳无咎。
他隐去了身形,凡人肉眼不可见,只有那股若有似无的森罗鬼气,让周遭的空气,都平添了几分阴冷。
在二人身后,一道白衣的窈窕身影,恭敬的侍立着。
正是聂小倩。
她本是城中被恶少玩弄致死的良家女子,一缕怨魂不散,被岳无咎寻得,以幽冥鬼气炼化,成了一名阴兵。
此刻的她,脸上再无半分柔弱,那双清澈的杏眼中,燃烧着的是对世间所有恶人,最刻骨的怨恨。
法海与岳无咎并肩而立,感受着城中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压抑而绝望的气息。
二人对视一眼,神念在空中交汇。
时机,已至。
法海微微颔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
“时机已至。”
“今夜,便开始第二幕。”
夜,更深了。
几盏昏黄的灯笼,在清冷的巷弄中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宁公子,您慢些,当心脚下。”
一名家奴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在前方引路。
“无妨。”
一个温润的青年声音响起。
宁采臣提着一个半旧的药箱,步履匆匆,脸上却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他今日去城南的贫民窟,为那些染病的穷苦人家送医送药,一直忙到现在,才得以脱身。
虽是累了些,但看到那些人感激的眼神,他心中便觉得无比充实。
宁家在晋州城,也算得上是排得上号的富商,但宁采臣这位小儿子,却是城中出了名的异类。
他不好犬马,不恋声色,偏偏喜欢读些圣贤书,做些悬壶济世的善事。
他那乐善好施之名,与此前惨死的几个恶少,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公子,咱们还是走大路吧,这巷子……邪乎得很。”另一名家奴缩了缩脖子,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宁采臣摇了摇头,温声道:“无妨,走近些,早些回去,免得母亲担忧。”
他话音刚落。
呜!!!
一阵刺骨的阴风,毫无征兆的,自巷子深处席卷而来!
几盏灯笼的火光,剧烈摇曳,瞬间被吹灭!
整条巷弄,彻底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啊!有鬼!”
几名家奴发出惊恐的尖叫,手中的灯笼药箱散落一地,连滚带爬的,朝着巷子口没命的逃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宁采臣一人,呆呆的立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一股怨毒、阴冷的气息,将他死死锁定。
月光,被乌云遮蔽。
巷弄的尽头,一道白色的鬼影,缓缓浮现。
长发及腰,白衣胜雪,那张绝美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血色,一双杏眼,空洞而怨毒。
正是聂小倩。
宁采臣吓得面无人色,双腿抖得如同筛糠。
他想跑,可那股阴冷的气息,却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将他死死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的笼罩着他。
可就在那极致的恐惧中,他看着那女鬼脸上的无尽怨毒与悲戚,心中的恐惧,竟莫名其妙的,被一丝怜悯所取代。
他想起了城中那些关于厉鬼索命的传言。
他想起了那些死去的恶少,曾经做下的桩桩恶行。
他深吸一口气,竟压下了心中的恐惧,壮着胆子,对着那飘然而近的女鬼,深深的作了一个揖。
“姑……姑娘……”
他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却无比清晰。
“在下宁采臣,不知姑娘……有何冤屈?为何在此……害人性命?”
“若是在下能帮得上忙,定……定当竭尽全力!”
面对这超出预想的场景,聂小倩微微一滞,似乎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凡人,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也就在此时。
“妖孽!休得猖狂!受死!”
一声暴喝,自巷口传来!
数道矫健的身影,如猛虎下山,手持戒棍,朝着聂小倩猛扑而来!
正是那巡夜的灵光寺武僧!
他们看到这传说中的女鬼终于现身,一个个不惊反喜,脸上写满了建功立业的狂热!
只要拿下这女鬼,佛门的声望,便能一朝挽回!
“结金刚伏魔阵!”
为首的武僧一声令下,数人身形变幻,棍影翻飞,瞬间便将聂小倩围困在中央。
“妖孽!看棍!”
一根裹挟着内劲的戒棍,带着破风之声,狠狠朝着聂小倩的头颅砸去!
宁采臣吓得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脑浆迸裂的场面,并未发生。
那势大力沉的一棍,竟毫无阻碍的,穿过了聂小倩那虚幻的身体,重重砸在了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什么?!”
几名武僧脸色大变。
聂小倩发出一声凄厉的尖笑,那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嘲弄。
她猛一挥袖,一股磅礴的鬼气,轰然爆发!
砰!砰!砰!
几名身手不凡的武僧,竟如断了线的风筝,被轻易震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口吐鲜血,狼狈不堪。
“一群假和尚,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聂小倩眼中红光大盛,鬼爪伸出,朝着那倒地不起的几名武僧,狠狠抓去!
完了!
所有人的心中,都浮现出这两个字。
千钧一发之际。
“阿弥陀佛。”
一声庄严的佛号,仿佛自九天之上传来,清晰的,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巷口,一道璀璨的金光,骤然亮起,驱散了所有的黑暗与阴冷。
一名身披灰色僧袍,身材魁梧的僧人,手捻佛珠,缓步而来。
他每踏出一步,脚下便仿佛有金莲绽放,周身佛光流转,宝相庄严,宛如行走在人间的罗汉。
正是法海。
他看都未看那些狼狈不堪的灵光寺武僧,只是平静的,走到了早已吓傻的宁采臣身前,将他护在身后。
聂小倩的鬼爪,已近在咫尺!
法海,却依旧没有出手。
嗡!!!
一口巨大的,完全由璀璨金光凝聚而成的古钟虚影,毫无征兆的,自他体内轰然爆发!
般若金钟罩!
那金色古钟,将法海与宁采臣,严严实实的笼罩其中。
钟壁之上,无数玄奥繁复的佛门符文,如活物般,缓缓流转,散发出万法不侵,坚不可摧的神圣气息!
刺啦!
聂小倩的鬼爪,抓在金钟之上,竟发出一阵如同滚油浇上烙铁般的刺耳声响!
一缕缕黑气,自她指尖冒出,被那浩荡的佛光,迅速净化!
“哼!”
法海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发出一声冷哼。
金钟罩上的光芒,骤然大盛!
“啊!”
聂小倩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那声音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恐惧。
她仿佛受到了难以想象的重创,整个虚幻的身体,都剧烈扭曲起来,最终化作一道黑烟,仓皇遁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金钟散去,佛光内敛。
巷弄之内,恢复了平静。
法海收敛了所有气势,又变回了那个平平无奇的魁梧僧人。
他转身,看了一眼身后那惊魂未定,面色煞白的宁采臣,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
“施主,早些归家。”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消失在通往兰若寺方向的,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死里逃生的灵光寺武僧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他们望着法海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望着那空无一人的巷弄,一个个面如土色,惊骇欲绝。
那金钟……那佛光……那言出法随,仅凭一声佛号便镇退厉鬼的无上神通……
这才是真正的佛法!
这才是真正的降妖除魔!
其中一名年长的武僧,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法海消失的方向,声音因极致的震惊而扭曲变形。
“那……那个方向……”
“那不是早已破败的兰若寺吗?!”
“难道……难道那里,竟……竟藏着一位……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