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城,灵光寺废墟。
喧嚣的人群,在魏雄的指挥下,缓缓散去。
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战场,与那数十名劫后余生的灵光寺僧人。
青玄真人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一步步,走到了法海的面前。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神情无比郑重,对着法舍,再次深深的行了一个道家大礼。
“大师佛法通玄,神通盖世,贫道……心服口服。”
他的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再无半分试探与较量之心。
随即,他抬起头,问出了那个盘踞在他心中,最关键的问题。
“不知大师……与那幽冥地府,是何关系?”
面对青玄真人的询问,法海那张刚毅的面容,依旧平静。
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抬起眼,望向那无垠的苍穹,声音悠远而深邃。
“真人,天道之下,阴阳有序。”
“地府,掌轮回,判善恶。不入佛道,亦高于佛道。”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静静的看着青玄真人。
“我等修行之人,无论佛道,皆在其中,所求,不过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然天道昭昭,轮回不休。在跳出之前,唯有顺天而行,积攒功德,方为正途。”
“逆天而为,徒增业障,终将自取灭亡。”
法海口中的天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这一番话,在青玄真人的脑海中,不断回荡。
他瞬间明白了。
道门应该不与佛门去争那一日之长短。
而是要在这即将到来的,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之中,找到顺应天道,顺应这阴阳秩序的,属于道门自己的正确位置。
想通了这一点,青玄真人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心中那最后一丝对佛门的芥蒂与竞争之心,也烟消云散。
他再次对着法海,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对一位先行者的敬重。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贫道,受教了。”
法海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算是受了这一礼。
“真人客气了。”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天命在身,好自为之。”
青玄真人闻言,心头再次一震,随即洒然一笑。
是啊,天命在身。
他不再多言,转身,朝着那群早已被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太虚宫弟子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是那般清瘦,但每一步,却都比来时,要踏实、坚定得多。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而又有序的脚步声传来。
晋州守备魏雄,已然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一身得体的官袍,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快步走来。
他脸上的神情,庄重而又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感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对两位救世主充满了无尽的崇敬。
“大师!真人!”
魏雄走上前来,对着二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官家大礼。
“今日若非二位高人在此,我这晋州城,怕是早已化为人间炼狱!此等救万民于水火的大恩大德,魏雄,代表全城数十万百姓,没齿难忘!”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随即,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恭敬。
“妖魔虽已伏诛,但善后事宜,繁杂无比。一来,需安抚城中受惊的百姓;二来,这灵光寺的烂摊子,也需有个章程。”
“本官已在府中备下薄酒,想请二位高人移步,共商善后大计,也好让本官,聊表寸心。”
青玄真人闻言,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他如今心境已然不同,对这凡俗官僚的弯弯绕绕,只觉得索然无味。
法海却是面色如常,双手合十。
“将军有心了。”
他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让魏雄心中微微一紧,有些摸不准这位真佛的态度。
但法海并未拒绝。
“善后之事,确应商议。贫僧与真人,自当奉陪。”
魏雄心中大喜。
只要肯来,就好。
“好好好!二位高人,这边请!”
守备府,议事厅。
早已没了之前的凝重,取而代之的,是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景象。
魏雄亲自执壶,为法海与青玄真人,斟满了上等的香茗。
他端起酒杯,满饮一杯烈酒,满面红光的说道。
“今日一战,本官算是开了眼界。无论是大师的金刚法身,还是真人的九天神雷,皆是通天彻地之能,神威如狱,真乃我大燕之幸,百姓之幸啊!”
他先是一通不着痕迹的吹捧,随即,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
“本官以为,如此神迹,若只流传于坊间,未免可惜。更何况,妖魔虽除,但百姓心中惊惧未消,正需一根主心骨,来安定人心。”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
“故而,本官斗胆,想奏请陛下,把灵光寺改建,为大师所信奉的真佛,与真人所侍奉的真武祖师,建一座国寺!以官方之名,敕造金身,昭告天下!”
“届时,还想请二位高人,亲自主持开光大典,受万民香火,以彰神恩,以安社稷!”
话音落下,魏雄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这,便是他的阳谋。
将佛道两家,都绑上北燕朝廷的战车。
只要他们点头,这功劳,便有他魏雄的一半。
这神明,便打上了他北燕的烙印。
届时,他上奏朝廷,便是“为国招徕神佛,使大燕亦享神恩”,此等功绩,谁人能及?
青玄真人闻言,心中了然。
“将军有此心,贫道心领了。”
“然,贫道此行,乃是奉祖师爷法旨,下山试炼。荡妖除魔,乃试炼之本分,功德,亦应归于祖师爷。”
他微微摇头,神情坦荡。
“如今晋州妖魔已除,贫道一行,不日便将返回南楚复命,实难在此久留,更无法主持什么开光大典。”
他看了一眼魏雄那略显失望的神情,话锋一转,给予了一个台阶。
“不过,将军若真有心,倒也不必大兴土木。只需寻一处清净之地,修一座寻常规模的庙宇,塑上祖师爷金身,让晋州百姓,有个祭拜祈福的去处,便已是功德无量了。”
这番话,既拒绝了魏雄的捆绑,又给了他操作的空间。
建庙可以,但只是寻常庙宇,与国寺二字,划清了界限。
我道门,只传道,不干政。
魏雄心中暗道一声可惜,这老道,滑不留手。
他随即,将那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了法海。
佛门,向来喜欢大兴土木,广纳信徒。
这位法海大师,总该不会拒绝吧?
然而,法海的反应,却比青玄真人,还要干脆。
他只是双手合十,口诵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他的声音,平静而又悠远,仿佛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守备大人,慈悲为怀,贫僧佩服。”
“只是,佛在心中,何须外求?”
“兰若寺虽小,足以安身。我佛慈悲,普度众生,讲的是一颗向善之心,而非庙宇之大小,金身之辉煌。”
他缓缓摇头。
“大兴土木,劳民伤财,非我佛本意。”
“此事,休要再提。”
法海在百姓面前已经树立起不屑功利的人设,自然不会应下这件事。
这天,彻底聊死了。
魏雄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又恢复了那热情洋溢的模样。
“大师与真人,果然是世外高人,心境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是魏雄着相了,着相了!”
他哈哈大笑,仿佛真的顿悟了一般,不断自罚,将这场宴席的气氛,再次推向高潮。
夜,深了。
守备府,书房之内,灯火通明。
魏雄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坐在案前。
他脸上的醉意与热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冷静与凝重。
他铺开两张上好的宣纸,提起笔,蘸满了墨。
沉吟片刻,他奋笔疾书。
第一份密奏,他写的洋洋洒洒,文采飞扬。
他详尽的描述了晋州妖魔之祸,自己如何临危不乱,安抚民心,又是如何慧眼识珠,全力配合佛道高人,最终成功荡平妖魔的全过程。
在奏折的最后,他将所有的功劳,都归于了陛下的天威与神佛的庇佑,而自己,不过是“恰逢其会,顺天应人”罢了。
这份奏折,是为自己请功的。
写完之后,他将其小心翼翼的封好,放在一边。
随即,他换了一张纸,提笔再书。
这一次,他笔下的内容,截然不同。
他一改之前的口吻,字字句句,都充满了忧虑与凝重。
他详细分析了,南楚道门与神秘佛门,同时出现在晋州,绝非偶然。
他暗示,这背后,极有可能是两大神仙势力,在以他北燕的国土,作为博弈的棋盘。
他又提到了那惊鸿一现的幽冥地府,着重强调了其执掌轮回,不入佛道,亦高于佛道的超然地位。
最后,他话锋一转,看似忧心忡忡的写道。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晋州一地,弹丸之地耳,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若任由其发展,恐地方大权旁落,神权压过皇权,届时,悔之晚矣!”
“臣,恳请陛下,早做决断,派遣钦差,巡视晋州,以彰皇恩,以示天威。将这佛道地府,尽数纳入我大燕的掌控之中,方为万全之策!”
写完最后一个字,魏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将两份奏章,分别用火漆封好。
一份,走明路,八百里加急,呈送中书省。
另一份,则交给了他最心腹的手下,命其秘密潜回京师,绕过所有耳目,亲手,交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手中。
他已经做完了他能做的一切。
接下来,就看京师那位雄才大略的陛下,如何接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