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刘清明把妻子送到学院门口。
看着她走进校园的背影,他调转车头,准备前往自己位于铁道部大楼的办公室。
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京城座机号码。
他按下接听键。
“喂,你好。”
“是刘清明同志吗?发改委办公厅。”
刘清明心里微微一动。
“我是刘清明。”
“请你马上到部委来一趟,有工作要向你交待。”对方的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一丝感情。
“好,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刘清明把车停在路边。
办公厅?
他现在主要的工作在铁道部“动联办”,发改委突然找他,会是什么事?
他思索片刻,翻出通讯录,拨通了陈默的电话。
陈默是他留在机械处最信任的下属,为人机灵,办事稳妥。
电话很快接通。
“喂,刘处。”
“小陈,处里最近没什么事吧?”刘清明不动声色地问。
“没啥事啊。”陈默的声音有些纳闷,“杜处长带着大家按部就班地工作,一切正常。您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吧。”刘清明说,“行,我知道了,你忙吧。”
不是处里的事。
那就奇怪了。
他正准备重新发动汽车,手机又一次响起。
这次是丁奇。
“清明,出事了。”丁奇的声音压得很低,透着一股焦急。
“怎么了?”
“纪检组的人刚给我打过电话,让我过去一趟,说是了解一些情况。”丁奇顿了顿,“我估计,是跟你有关。”
刘清明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明白了。”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我这就回部里,接受组织调查。”
电话那头的丁奇愣住了。
他预想过刘清明的各种反应,震惊,愤怒,或者担忧。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你……你不担心?”
“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好担心的。”刘清明淡淡地说,“我这几年被人举报得还少吗?习惯了。”
这倒是实话。
从清南到云州,哪一次遇到硬骨头,后面不跟着几封举报信?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官场上的常规操作。
只是这次,时间点卡得太准了。
正好在他的职务公示期。
这封信的目的,昭然若揭。
就算最后查无实据,公示期一过,提拔的事情也可能要被搁置。
不过,那又如何?
他本来就对这么快提正处感到意外,有人质疑,再正常不过。
既然来了,那就接着。
“我先过去了,你自己小心。”丁奇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放心。”
刘清明挂断电话,一脚油门,朝着发改委大院疾驰而去。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熟悉的停车场,刘清明径直走向主楼。
他没有回自己的机械处,而是直接上了郭伟诚所在的主楼层。
敲开副主任办公室的门,郭伟诚正坐在办公桌后批阅文件。
他抬起头,看了刘清明一眼。
“来了。”
“郭主任,我……”
郭伟诚抬手打断了他。
“什么都别说,也别问。”他指了指隔壁的方向,“去纪检组的办公楼,他们有人在等你。记住,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把事情讲清楚就行。”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刘清明点了点头,一个字都没多问,转身退出了办公室。
他懂郭伟诚的意思。
不问,就是最大的信任。
让他直接去,就是最大的支持。
刘清明迈开长腿,穿过走廊,走向纪检组所在的那栋稍显陈旧的办公楼。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
推开一间挂着“第一纪检监察室”牌子的办公室,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
“刘清明同志吧,请坐。”
负责人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房间不大,除了负责人,还有两个年轻人坐在旁边,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看样子是负责记录的。
没有单独的房间,没有审讯式的问话。
这让刘清明心里更有底了。
“刘清明同志,请你过来,是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负责人的开场白很客气,“希望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实事求是,把事情讲清楚就可以了。”
“好,我一定配合组织调查。”刘清明坐得笔直。
负责人点了点头,拿起面前的一份文件。
“我们接到实名举报。你在上个月随团出国考察期间,大部分时间脱离代表团,擅自行动,只在最后一天参与了对话。有这件事吗?”
“有。”刘清明坦然点头。
负责人和两个记录员都有些意外。
他们没想到刘清明承认得这么干脆。
“你在脱团期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负责人追问。
“我当初加入这个代表团,是受卫生部委托,代表全国防指,就国际防疫合作问题进行一次报告。这项工作,被安排在对话的最后一天。”刘清明不疾不徐地解释着,“在此之前的所有行程,与我的工作任务并无关系。因此,我向代表团团长,也就是我们发改委国际司的戴春林司长请了假。这件事,你们可以向戴司长求证。”
负责人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
“我们会向戴司长求证的。那么,你请假之后,又去做了什么?举报材料上说,你在此期间,有出卖国家机密的嫌疑。”
刘清明笑了。
“我脱团的理由很简单。我受国信组的直接指派,要去德国参与一项高科技引进的秘密谈判,这件事你们可以向副组长唐择涛唐部长求证。”
“国信组?”负责人愣住了,“唐部长指派你去的?”
“对。”刘清明肯定地回答。
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国信组,唐部长。
这几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垮任何捕风捉影的指控。
“请继续说。”负责人的态度明显变了。
“当时这项谈判属于高度机密,所以我无法向代表团说明具体事由。现在谈判已经成功,项目也已经落地,我可以告诉你们了。”刘清明看着他们,“就是蔡司-阿斯麦公司与积架公司合作,在云州投资建厂,生产最新一代光刻机的项目。”
负责人的手微微一颤。
他当然知道这个项目!
这是今年国家层面最引人注目的几个重大引进项目之一,连最高层的领导都做过批示。
原来,这个项目的背后,竟然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手促成的。
“这……这件事,有人可以证明吗?”
“有。”刘清明说,“除了我刚才提到的唐部长和戴司长,我们发改委体改司的丁奇同志,以及外交部欧洲司的翻译许凝同志,全程与我同行。我的所有行动,他们都可以证明。”
负责人眼神慢慢凝重。
举报材料上那句“擅自行动,疑似出卖国家机密”。
此刻看来,应该并无实据。
“在……在这个谈判过程中,你有没有收受贿赂,或者其他违规违纪的行为?”他硬着头皮继续按程序问道。
“没有。”刘清明回答得斩钉截铁,“为了接触到相关公司的核心层,我们通过当地一家专业的咨询公司进行联络,并支付了一笔咨询费用。这笔费用,全部由清江省财政专项资金支出,每一笔账目都清清楚楚,有据可查。同时,为了确保谈判的合规性,华夏驻当地领事馆也是财务转账的过手者。这些,你们都可以去求证。”
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个环节都有人证,有物证,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证据闭环。
负责人大概明白,这个年轻人如此不慌不忙的原因。
他清了清嗓子,翻到材料的下一页。
“好,这件事我们清楚了。还有一件事,举报人称,你在机械处任职期间,存在作风霸道,独断专行,打压下属的行为。对此,你有什么需要说明的?”
听到这个指控,刘清明几乎想笑。
“这纯属诬蔑。”他平静地说,“从机构合并,发改委组建到现在,我总共也没在机械处待几天。先是借调卫生部,参与全国防指的工作,后来又借调到铁道部,负责‘动联办’的国际招标。我在处里的日子屈指可数,处里大部分人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又何谈独断专行,欺压下属?”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负责人。
“如果举报人言之凿凿,说我欺压了他。那很简单,我可以和他当面对质。”
负责人心里明白。
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每一个指控,都被对方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和证据,轻松化解。
“刘清明同志,你对于你刚才的陈述,有没有需要补充或者修改的地方?”
刘清明想了想:“没有。”
“那好,请你在笔录上签字吧。”
刘清明拿起笔,将面前的几页记录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负责人站起身,主动向刘清明伸出手。
“感谢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调查期间,可能还会请你过来,请你谅解。”
“这是我作为一名党员干部应尽的义务。”刘清明与他握了握手,“如果还有需要,我随叫随到。”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留下屋子里三个面面相觑的纪检干部。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云州。
喜来登酒店顶层的行政套房内,雪茄的烟雾缭绕。
红杉资本的亚太区总裁托马斯,将一杯威士忌推到李东鹏面前。
“李,昨天和黄书记的谈话,很有意思。”
托马斯是个五十多岁的美国人,金发碧眼,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华尔街精英的傲慢。
他身边的戴维,则是红杉在华夏的首席代表,显得要年轻一些,但镜片后的眼神同样精明。
昨天,在黄文儒的安排下,他们进行了一次非正式的会谈。
黄文儒描绘的宏伟蓝图,让这两个见惯了大场面的资本大佬,也感到了一丝兴奋。
因此,第二天,三个都没怎么睡的人聚到了一起。
李东鹏端起酒杯,却没有喝。
“托马斯先生,戴维先生,我想知道,红杉资本对于黄书记提出的‘华夏硅谷’计划,究竟有多大的兴趣?这是否意味着,贵公司终于打算正式进军华夏市场了?”
托马斯摇了摇头,靠在沙发上。
“坦白说,李,红杉资本的董事会,目前并没有批准任何大规模进入华夏市场的动议。”
“那你这次来?”李东鹏追问。
“第一,我是应蔡司和积架方面的邀请,出席项目落地的仪式。第二,”他摊了摊手,“我是来看一看,为什么这里能像磁石一样,吸引了这么多欧洲和美国的资本。”
一旁的戴维插话道:“关于那个‘华夏硅谷’计划,恕我直言,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我们西方有句谚语,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硅谷,更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凭空出现。”
李东鹏笑了。
“但这里是华夏。在这里,一切皆有可能。”
他放下酒杯,身体前倾。
“戴维先生,你只看到了难度,却没有看到这背后所代表的巨大野心和决心。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们真的按照这个想法一步步推动下去,哪怕只实现了计划的一半,这里也将成为整个亚洲最炙手可热的投资热土。”
“资本,难道不就是最喜欢追逐这样的野心吗?”
托马斯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动。
“就算我个人有兴趣,要说服纽约的那些老家伙们,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和一份完美的报告。”
“对于投资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李东鹏一字一句地说。
托马斯沉默了。
他看着李东鹏,这个年轻的华夏人,似乎总能看穿他的心思。
“李,你有什么建议?”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李东鹏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我个人,对金融投资领域很感兴趣。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托马斯和戴维对视了一眼。
“怎么合作?”托马斯问。
“我们共同出资,在云州注册一个全新的资本公司。”李东鹏抛出了自己的方案,“由这家新公司,来和云州市政府,正式商谈参与‘华夏硅谷’计划的可能性。”
托马斯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立刻明白了李东鹏的意图。
以个人的名义,或者用一个新成立的、结构简单的壳公司先行介入,投入一笔不算太大的资金进行试探。
这样一来,既能抢占先机,又能完美地绕开红杉资本那套繁琐、保守的董事会决策流程。
等到项目初见成效,他再拿着实实在在的成绩单回去,说服那些顽固的董事们,就会容易得多。
这简直是个天才的主意!
“好主意。”托马斯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这样一来,就能为我说服董事会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那么,”李东鹏举起酒杯,“如果两位都有兴趣,我建议,我们马上开始正式谈判,争取尽快达成协议。”
“当然!”托马斯立刻端起自己的杯子,“就从今天下午开始,怎么样?”
戴维也兴奋地附和:“不,我看现在就可以开始!”
李东鹏笑了。
果然,资本的嗅觉,比猎犬还要灵敏。他们的内心,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心急。
他与两人碰了一下杯,清脆的响声在房间内回荡。
一场撬动百亿资本的豪赌,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