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压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腐臭、铁锈和若有似无的尸身气息,粘稠地缠绕着每一寸空气,沉甸甸地灌入林涛的肺腑。他背靠着一辆巨大矿车冰冷的铁壳,矿车锈迹斑斑,如同巨兽残骸,勉强隔开身后那座如同腐烂坟茔的垃圾山。母亲王依偎在冰冷的矿渣堆上,呼吸微弱得如同蛛丝,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败风箱般艰难的嘶嘶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
林涛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不远处巷口那片被月光勉强勾勒出的泥泞上。赵三那扭曲的尸体轮廓,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那只枯瘦的手,如同铁铸的鹰爪,哪怕人已死透,依旧死死攥着那块东西——拳头大小,灰白色,上面蜿蜒着妖异的暗红血丝。
那是他冒死从矿洞深处带出来的灰斑岩样本!是压制镜胚反噬、救活母亲的唯一希望!
现在,却被赵三这死鬼攥在了手里,成了悬在头顶的铡刀。一旦矿监的走狗发现赵三的尸体,发现他手里这块带着诡异血丝的官矿样本……“私采官矿,身怀邪器,谋害税吏”的罪名足以让他们母子被投入矿洞最底层的血矿坑,生不如死!
不能等!必须想办法!现在!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林涛坐立难安。他看了一眼母亲灰败到近乎透明的脸,胸中那股压抑的、混杂着绝望和暴戾的火焰烧得他双眼赤红。他轻轻将母亲往矿渣堆深处挪了挪,用几片破烂的油毡布盖住她微弱的气息,又抓起一把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污泥,毫不犹豫地涂抹在自己脸上、脖颈和手臂上,掩盖掉那新伤口散发出的、可能引来麻烦的血腥味。最后,他紧紧握住了那把豁口柴刀。
刀身冰凉,黏腻的污血在指缝间凝结。但林涛能清晰地感觉到,刀身深处,一股饱饮了赵三及其爪牙污血的凶煞之气,正在缓慢地、沉重地搏动,如同蛰伏的凶兽。这股力量冰冷、暴戾,带着毁灭的冲动,却又隐隐与他胸腔里那团燃烧的火焰呼应,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凭。
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眼神决绝。身影如同融化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垃圾山更浓重的黑暗里,朝着废弃矿坑的方向潜行。
***
黑水河在远处呜咽,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矿渣和污物,散发出刺鼻的铁锈与硫磺味。风掠过旷野,吹动一人多高的枯黄蒿草,发出鬼哭般的窸窣声。巨大的矿坑如同大地被硬生生剜出的溃烂疮口,在惨淡的月光下沉默地敞开着,散发着荒芜与死亡的气息。
林涛伏在矿坑边缘冰冷的泥土上,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坑底那浑浊的水洼,在月光下反射着破碎、扭曲的光斑,如同无数只窥伺的眼睛。他死死盯着矿坑西侧坑壁下那个黑黢黢的洞口——白天他狼狈逃出的地方。洞口依旧被巨大的石块半掩着,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没有火光,没有人声,只有死寂。负责看守的矿吏显然躲懒去了别处,或者根本不屑于在这废矿过夜。
机会!
林涛的心跳如同擂鼓,血液在耳膜里奔流。他像壁虎一样,贴着陡峭湿滑、布满苔藓的坑壁,一点一点向下挪动。指尖抠进冰冷的泥缝,脚底寻找着凸起的岩石棱角,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细碎沙石滚落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都让他头皮发紧,屏住呼吸。豁口柴刀被他咬在嘴里,冰冷的豁口紧贴着下唇,那残留的血腥味和煞气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
终于,双脚再次踩上坑底冰冷粘稠的淤泥。他拔出柴刀,弓着腰,每一步都踩在白天记忆里相对坚实的落脚点上,极力避开那些可能留下痕迹的新鲜泥泞。腥甜的、混杂着土腥和铁锈的诡异气息,丝丝缕缕地从那个半掩的洞口飘散出来,比白天更加浓郁,更加令人心悸。
他如同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滑入洞口。
洞内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粘稠、冰冷,带着实质般的压迫感。白天残留的、被尸傀锁链撞击出的零星火星早已熄灭殆尽,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空气污浊不堪,浓烈的土腥味、铁锈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淡淡腥甜气息,如同陈腐的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林涛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冷静,将呼吸压到最微弱的程度,侧耳倾听。洞窟深处,白天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锁链拖曳声……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如同凝固的寒冰。
但这寂静,反而比那锁链声更让他不安。那被黑星砂重创的尸傀……是彻底沉寂了?还是蛰伏在更深的黑暗里,等待着猎物?
他不敢点燃火把,那无异于在黑暗中竖起醒目的靶子。只能凭借白天残留的记忆和对黑暗的适应,摸索着冰冷的洞壁,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每一步落下都轻如鸿毛,指尖在粗糙的岩壁上划过,冰冷的触感和湿滑的苔藓传递着令人心悸的信息。
终于,指尖触到了那片熟悉的、凹凸不平的岩壁。白天他就是在这里劈砍下那块灰斑岩。他摸索着,很快找到了那块被他劈砍过的地方,一道浅浅的刀痕还留在上面。
就是这里!
林涛立刻俯下身,双手如同盲人探路,在冰冷潮湿、布满碎石和厚厚矿尘的地面上急切地摸索起来。碎石硌着手掌,矿尘粘腻冰冷。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能凭借指尖的触感,在黑暗中焦急地搜寻。
冰冷的碎石……黏腻的泥土……腐朽的木屑……
没有!那块拳头大小、带着血丝的灰斑岩,没有摸到!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难道滚到更深处去了?或者被那尸傀弄走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
就在他心往下沉的时候,指尖忽然触碰到一片异样的区域——不是岩石的坚硬,而是一种奇特的、极其细微的颗粒感!冰冷!如同触摸到了极地深处的寒冰!一股尖锐的、仿佛能刺穿灵魂的阴煞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入手臂,直冲脑海!
“嘶——”
林涛倒抽一口凉气,手臂触电般猛地一缩!脑海中白天那恐怖的景象瞬间闪过:尸傀被黑星砂侵蚀时腾起的黑烟,它消融碳化的皮肉,还有那在零星火星下惊鸿一瞥的、混杂在腐烂皮肉碎屑中的黯淡玉质骨屑!
黑星砂!
这蚀金销铁、连修士骸骨都能消磨的凶煞之物,竟然就散落在这里!
白天他只顾逃命,根本无暇收集。此刻,这凶物却成了黑暗中唯一的、触手可及的“光”!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既然灰斑岩样本找不到,这黑星砂……或许也能用来压制镜胚煞气?《粗铁锻法》残篇里那语焉不详的记载,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浮现!
心念电转,林涛再无犹豫。他强忍着指尖残留的、如同冰针穿刺骨髓的剧痛和那股直冲神魂的阴寒煞气,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刚才那片区域摸索。这一次,他动作更轻,指尖如同拨弄最脆弱的琉璃。很快,他摸到了更多那种冰冷刺骨的细微颗粒,它们如同细小的、饱含恶意的冰晶,散落在矿尘和碎石之间。
他屏住呼吸,用指尖一点点地将它们聚拢,然后从怀里摸索出一块白天用来包裹干粮的、相对厚实的油布帕子。他不敢直接用手抓取,只能用油布帕子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这些冰冷沉重的黑色砂粒舀起、包好。每一粒砂子落入帕子,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和刺骨的寒意。很快,一小捧黑星砂被包裹起来,帕子外立刻凝结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白霜,那股阴寒煞气隔着布料都让林涛手臂发麻。
成了!他迅速将这小包要命的黑星砂塞入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与那冰冷蠕动的镜胚仅隔一层薄薄的衣物。瞬间,一股更加猛烈的、冰与火的冲突感在胸口炸开!镜胚的污斑似乎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疯狂蠕动起来,反噬的煞气如同冰锥刺扎;而黑星砂的阴寒煞气则如同无形的冰网,试图将其冻结、侵蚀!两种极端凶煞的力量在他心口处展开了无声的厮杀,剧痛让林涛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此地绝不可久留!他强忍着胸口的翻江倒海和撕裂般的痛楚,转身就要退出洞窟。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喀啦…喀啦…”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如同碎石被踩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洞窟入口的方向传来!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腐肉、矿毒和浓郁土腥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墙壁,猛地压了进来!
林涛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成针尖!
入口被堵住了!
他猛地转身,豁口柴刀瞬间横在身前,刀身之上那饱饮人血的暗红煞气如同受到挑衅,猛地升腾起来!借着从入口处极其微弱透入的、被巨大矿渣堆过滤后更加稀薄的惨白月光,他终于看清了堵在洞口的东西!
一个扭曲的身影,正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从洞外的阴影里,挤进这狭窄的洞口!
青灰色的皮肤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干涸的岩石粉尘,在微光下反射着死寂的光泽。全身的肌肉萎缩干瘪,紧贴着骨架,勾勒出非人的嶙峋轮廓。关节每一次移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带着一种被大地深处无形力量束缚的沉重感。它微微佝偻着背,动作笨拙而迟滞,每迈出一步,都像是拖着千钧重物。
正是白天在垃圾堆旁袭击他的那种尸变矿奴!它竟循着气息,追踪到了这里!
那浑浊、毫无生气的眼珠(更像是两颗嵌在青灰色石皮里的、蒙尘的劣质琉璃珠),缓缓转动着,最终,死死地锁定在洞窟深处的林涛身上!一股冰冷、沉重、带着无穷矿毒和大地恶意的腐朽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笼罩了整个洞窟!
“吼…呃…”
一声低沉、粘稠、如同破旧风箱在泥浆里抽动的嘶吼,从它干瘪的胸腔中艰难挤出!尸变矿奴猛地加速,僵硬的动作爆发出与其形态不符的凶狠速度,如同一具被无形丝线骤然扯动的提线木偶,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死气,朝着林涛狠狠扑来!那双如同枯枝般的手臂直直伸出,乌黑发亮的指尖闪烁着剧毒矿渣的致命光泽,直插林涛的心窝!
狭窄的洞窟!退无可退!
林涛眼中瞬间被狂暴的血色淹没!胸口的剧痛、对母亲的担忧、连日积压的绝望和愤怒,在这一刻被死亡的威胁彻底点燃、引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凶兽般的低沉咆哮,不退反进!
“死开!”
右脚猛地跺在湿滑的地面,腰背力量如同绷紧的弓弦瞬间释放!拧身!旋臂!全身的力气、所有的煞气、连同胸腔里那股焚毁一切的暴戾,尽数灌注于右臂!
豁口柴刀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刀身上那暗红的血煞之气如同被泼入了滚油,轰然暴涨!化作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暗红血芒,撕裂了浓稠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恶臭,由下至上,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狠狠撩向尸变矿奴那干瘪如同岩石的胸膛!目标直指那白天曾见过的、藏在胸腔内的诡异核心!
“铛——噗嗤!”
两声截然不同的声响几乎同时炸开!
刀锋与青灰色胸膛接触的刹那,竟发出金铁交鸣般的脆响!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刀身狠狠撞回林涛的手臂,震得他手腕剧痛,虎口瞬间崩裂!这矿奴的躯干,竟比岩石还要坚硬!
然而,豁口柴刀那饱饮污血、凶煞之气攀至顶峰的特性,在遭遇这极致阻碍的瞬间,也被彻底激发!尤其是那道狰狞的豁口,此刻仿佛化作一个贪婪的、嗜血的漩涡!刀锋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未能深入,但那豁口处暴涨的血煞之气,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带着摧枯拉朽的毁灭意志,狠狠地“啃噬”在矿奴胸膛的同一位置!
“咔嚓!哗啦——!”
令人头皮炸裂的碎裂声爆响!尸变矿奴那被豁口处血煞反复冲击、如同龟甲般坚韧的青灰色胸膛,再也承受不住这内外交错的诡异力量,猛地炸裂开来!无数坚硬的、如同岩石碎屑般的青灰色碎片混合着粘稠腥臭、如同石油般漆黑发亮的尸液,如同被引爆的弹片,向着四周疯狂溅射!
恶臭瞬间弥漫,浓烈了十倍不止!
而在那破碎的胸腔内部,显露出来的,正是那颗拳头大小、暗沉青灰色、如同最劣质粗糙岩石雕琢而成的心脏!它正在剧烈地、不祥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更加浓烈的土腥、矿毒和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心脏表面,无数条深深嵌入“石肉”之中的暗红血丝,如同活物般疯狂地扭动、搏动,散发出与灰斑岩、与镜胚污斑同源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邪恶气息!
岩芯心脏!血丝同源!
“嗬…嗬嗬…”胸腔被硬生生轰开,露出核心的尸变矿奴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粘稠的怪响。它那浑浊的石质眼珠转动着,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林涛,岩芯心脏搏动得更加疯狂,表面的血丝纹路如同无数条被激怒的毒蛇,狂乱地扭动!一股沉重如山、带着浓郁大地恶意的束缚之力,如同无形的泥沼,猛地降临!
林涛只觉得身体骤然一沉!脚下湿滑的地面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沥青,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空气也仿佛凝固成了岩石,沉重地挤压着他的胸腔!这是岩芯心脏引动的、源自大地的束缚!
尸变矿奴那双带着乌黑剧毒光泽的枯爪,却丝毫不受影响!带着浓烈的腥风,如同两柄淬毒的钢叉,趁着林涛动作迟滞的瞬间,一左一右,朝着他的太阳穴狠狠插来!速度快如闪电!
避无可避!格挡不及!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之际,林涛眼中凶光爆射,几乎要炸裂眼眶!他没有试图格挡那致命的双爪,反而将全部残余的力量和意志,孤注一掷地灌注于右手的豁口柴刀!
刀尖向下!目标——那颗疯狂搏动、散发着邪恶气息的岩芯心脏!
给我破!
他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身体借着那沉重束缚之力猛地向前一倾!豁口柴刀借着这股下坠的力道和自身所有的凶煞,化作一道决绝的暗红血线,如同毒蛇出洞,狠狠刺向那暴露在外的青灰色岩芯!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如同钝器刺入湿透朽木的声音响起!
刀尖,深深没入了那颗搏动着的岩芯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尸变矿奴那插向林涛太阳穴的双爪,在距离他皮肤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僵住!它整个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量的木偶,剧烈地、筛糠般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珠里,那点微弱的、代表着“行动”的死气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疯狂摇曳!
“呃……吼……”
一声充满了无尽痛苦、怨毒和难以置信的、极度扭曲的嘶嚎,从它干瘪的喉咙里挤出,声音粘稠沙哑,如同无数沙砾在锈蚀的管道中摩擦!
与此同时!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粘稠、蕴含着浓烈矿毒、腐朽尸气和大地深处那股邪恶血丝力量的“血液”,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洪流,猛地顺着豁口柴刀的刀身,逆冲而上!
这股污秽冰冷的“血液”接触到刀身的刹那——
嗡!!!
豁口柴刀发出一声低沉而亢奋的嗡鸣!整个刀身剧烈地震颤起来!刀身上原本暗红色的煞气,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燃料,瞬间暴涨、沸腾!颜色由暗红急剧转向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邪异的暗紫色!刀身变得滚烫,却又散发着刺骨的阴寒!
更惊人的变化发生在刀身那道狰狞的豁口处!
逆冲而上的污秽“血液”被豁口处那如同漩涡般贪婪的血煞之气疯狂地吞噬、炼化!暗紫色的煞气在豁口处急剧地压缩、凝聚,发出“滋滋”的、如同淬火般的异响!仅仅几个呼吸之间,豁口边缘那崩裂的金属边缘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如同暗红色晶体般的东西!晶体内部,仿佛有粘稠的血液在缓缓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凶煞锋芒!
柴刀饮下尸变矿奴的腐血,煞气暴涨,豁口凝晶!
“砰!”
僵直的尸变矿奴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躯如同被推倒的石像,轰然向后砸倒在冰冷的洞窟地面上,激起一片矿尘。那颗被柴刀贯穿的岩芯心脏,搏动彻底停止,表面的暗红血丝也失去了光泽,变得如同干涸的沟壑。束缚林涛的那股沉重大地之力,瞬间消散。
林涛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浑身被冷汗和溅到的黑色尸液浸透。他死死盯着手中这把脱胎换骨般的凶刀——暗紫煞气萦绕,豁口处那暗红血晶在微弱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一股更加磅礴、更加凶戾的力量在刀身深处蛰伏、涌动。
他猛地拔出柴刀,看也不看地上彻底死透的矿奴尸骸,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却无比坚定,怀中的黑星砂隔着衣物散发着刺骨的寒意,与心口那依旧躁动不安的镜胚相互撕扯。
他冲出了矿洞,冲出了如同巨兽之口的矿坑,亡命般奔向那片被垃圾山和矿渣堆掩埋的角落。
***
油毡布被猛地掀开。王氏依旧昏迷,但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脸色青灰,嘴唇蒙上了一层不祥的死灰。林涛的手抖得厉害,他几乎是扑到母亲身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包凝结着白霜的油布包。
打开。一小捧细密的黑色砂粒暴露在惨淡的月光下,每一粒都如同最深邃的寒夜凝结而成,散发着蚀骨销魂的阴寒煞气。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
林涛没有丝毫犹豫,抓起一小撮冰冷刺骨的黑星砂,就要按向母亲心口那枚冰冷蠕动的镜胚。这是最后的、绝望的尝试!
“咳…咳咳…”
就在那冰冷的黑砂即将触碰到镜胚的瞬间,昏迷中的王氏却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她竟然在这剧痛刺激下,短暂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却死死地“看”着林涛手中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砂。
“不…涛…儿…”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煞…冲…魂…你…受…不住…”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固执地抓住了林涛的手腕,阻止他将那致命的黑砂按向镜胚。
林涛僵住了,心如刀绞。
王氏浑浊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他染血的破烂衣衫上。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另一只枯瘦的手,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撕扯着自己破旧夹袄的衬里。那衬里是一种相对厚实、带着细密绒毛的深棕色鹿皮。
“囊…”她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眼神里是近乎执拗的坚持。她撕下一块巴掌大的鹿皮,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林涛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动作!
她猛地咬破了自己枯瘦的食指!
暗红近黑的、带着浓重死气的血液涌了出来!王氏眼中爆发出最后一点回光返照般的光芒,她用那根淌着死血的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极其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勾勒着!
没有符纸,没有朱砂。只有冰冷的空气,和她指尖那蕴含着她最后生命精元的死血!
无形的、却带着某种悲怆决绝气息的纹路在空中一闪而逝,随即被她猛地按在那块深棕色的鹿皮上!鹿皮瞬间吸收了那暗红的血纹,表面似乎有极其黯淡的微光流转了一下,随即隐没,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淡淡血腥气的沉敛气息。
“缝…快…”王氏的气息急剧衰落,眼神开始涣散,抓着林涛手腕的力量却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她将那块染了她死血的鹿皮,和那枚冰冷蠕动、污斑血丝几乎覆盖了整个镜面的镜胚,一起塞进林涛颤抖的手里。同时,另一只枯手摸索着,从自己贴身的、最隐秘的衣袋里,掏出三根干枯蜷曲、散发着奇异苦涩药味的草根,也一并塞入林涛掌心。
“藏好…莫…示人…”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这几个字,眼神死死盯着林涛,带着无尽的不舍和刻骨的担忧。
“娘!娘!”林涛肝胆俱裂,嘶声呼唤。
王氏眼中的光,如同燃尽的灯芯,彻底熄灭了。那只紧抓着林涛的手,无力地滑落。
“娘——!!!”
一声泣血的悲号撕裂了黑水河畔死寂的夜空。林涛抱着母亲迅速冰冷的身体,跪在冰冷的矿渣地上,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冻结。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夜风呜咽着,卷起垃圾堆上的碎屑。林涛僵硬地低下头,看着掌心。
冰冷的镜胚,沾染了母亲死血的鹿皮,三根苦涩的草根。
他猛地抬起手,用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动作粗暴,如同要擦去所有的软弱。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再无泪光,只剩下一种被冰封的、死寂的疯狂。他拿起那块沾染了母亲死血的鹿皮,手指僵硬却稳定,开始笨拙而用力地将鹿皮边缘对折、缝合。没有针线,他用的是豁口柴刀那变得无比锋利的豁口边缘,小心翼翼地刺穿鹿皮,再用从自己破烂裤脚撕下的、浸透了污泥和血渍的布条捻成的细绳,一针一线地勒紧!
每一针,都像是在缝合自己破碎的心。鹿皮囊渐渐成形,那层吸收了母亲死血的无形纹路似乎赋予了它一种奇异的隔绝之力。他颤抖着,将那枚冰冷蠕动、散发着无穷恶意的镜胚,连同那三根苦涩的草根,一起塞进了鹿皮囊里,然后将囊口死死勒紧、打结。
当最后一道死结勒紧的瞬间,鹿皮囊表面那层极淡的微光彻底隐去。镜胚那冰冷刺骨的煞气和令人疯狂的躁动感,竟然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握着冰块的寒意,透过鹿皮传递出来。
他将这鹿皮镜囊紧紧塞入怀中,紧贴着心口。那里,是母亲用命换来的庇护。
林涛缓缓站起身,背起母亲冰冷僵硬的身体,用撕下的布条死死绑缚在自己背上。冰冷的触感如同寒冰,刺入骨髓。他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把豁口处凝结着暗红血晶、散发着幽幽暗紫煞气的柴刀。
刀锋冰冷,映出他沾满污血污泥、却再无一丝表情的脸。那是一种被绝望淬炼过后的死寂。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包散开的黑星砂上。冰冷的砂粒在月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他走过去,用油布重新仔细地将其包好,塞入怀中。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向腰间——那里,插着一把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的祖传匕首。
匕首的握柄缠着磨损严重的破布,刃身黯淡无光,靠近护手处,有一道不起眼的微小豁口。
林涛伸出左手,握住了那把豁口匕首的柄。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他右手则缓缓抬起了那把煞气惊人的豁口柴刀。
刀锋,慢慢移向左手的掌心。
暗紫色的煞气在刀锋上流转,豁口处的暗红血晶闪烁着妖异的微光。林涛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没有一丝波澜。
柴刀冰冷的锋刃,轻轻贴上了左手掌心脆弱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