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另一头的庆元春。
朱漆廊柱上凝了层薄霜,苏小乔支着胳膊肘趴在二楼栏杆上,望着檐角灯笼在风里晃悠。她指尖无意识绕着旗袍盘扣发怔,嘴里呢喃:“那榆木疙瘩……今夜还会来么?”
“躲这儿偷闲呢!”春荼的声音裹着隔年桂花头油味飘过来。
苏小乔扭身见是春荼,杏眼一挑:“嚯,你这是踩着棉花来的?悄没声的。”
春荼点了根哈德门,也学着她的模样,往护栏上一趴,打趣道:“还候着呢?等那情郎来?”
苏小乔噗嗤一笑:“等天津老祥记的脆麻花、油酥糖来堵你这张利嘴。”
春荼拍着栏杆笑:“那敢情好,来了我先抢两块糖渣儿尝尝。”说着轻推她胳膊:“快看!廊下——”
话音未落,小乔目光就急切往下寻——可哪有什么人影?空荡荡的门廊只见灯笼的倒影在黑夜中大剌剌的打着转。
随后两人云鬓歪斜的弯腰笑作一团。
楼外,新雪正悄没声地抹平了深深浅浅的脚印。而少女的心事,也被她一层一层的偷偷掖进笑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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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
福宅的铜漏刚滴过寅时末声,家丁们已扛着竹枝长帚候在垂花门外。魏淑芬则带着全屋女眷退避西厢。
福昌盛执起缠着红绸的竹帚,在青砖地上扫出第一道扇痕。晨光透过百年香樟的枝桠,将福嵘挽袖打水的剪影投在清花井台上。
“老爷,用盏六安茶润润喉。”管家欧国维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来,双手将茶盅递过去,正瞧见福嵘蹬着云梯擦拭「积善传家」的匾额。他赞赏道:“锦绣丛里养出劲松骨,最是难得。”。
福昌盛接过茶盅,下巴朝儿子一扬:“十二岁那年,盐棚里六十斤的盐包压得他打晃,偏不肯让人搭手。”茶雾蒙了镜片,却遮不住老父亲笑纹里的得意。
院里院外的忙碌进入尾声时,暮色一点点笼罩福宅,膳厅的大圆桌上,红烧牛肉的酱香搅散了佛龛的檀烟。福昌盛蹙眉叩了叩桌沿,欧国维立即撤下桌上的荤腥。
这时门房来报:“老爷,门外来了几个孩童。”这种时节,胆子大些的乞儿都会去大户人家门前讨顿灶君饭吃。
“把鸡汤酱肉温了,再蒸屉饽饽分出去。”福昌转头教导儿子:“纵是米面堆成山,也须记得油盐似海深,该做的门面一丝都不能疏忽。”
福嵘恭顺应:“是。”
席间,父子对坐无言,箸尖扫尽盘中青白。
待戌初月上,祭灶人抱着芦花公鸡跨过火盆。紫檀供桌腾起袅袅烟篆。欧国维领着下人摆齐素八珍,正中供着三尺高的枣泥寿桃塔。
福嵘望着父亲往灶君像的唇上抹糖浆,嘴中念念有词:“恭送灶君老爷上天奏命,望上天言好话,来年降吉祥,庇佑富察家族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子孙皆平安。”
话音一落,供桌忽然剧烈震动,雄鸡引颈啼出五声快板“咯咯咯咯咯”
祭灶人不着痕迹的松开扯着公鸡脖颈的细鱼线。扯开破锣嗓子唱喏:“红菊花红开!灶老爷允——!”
爆竹随即噼里啪啦炸响福家大院。
福昌盛转头看儿子,“今岁糖浆是你母亲熬的,来年换了陶丫头的手艺,这祭灶事宜该由你主理了。”他掸了掸袖上沾的檀灰,又道:“老祥记的枣泥糕虽不及洋点心时兴,却是你母亲一番心意,明早拣些给你陶伯父送去。”
福嵘没由来的想起那野雀儿馋嘴的模样,忽然抿唇笑了,他没听清父亲说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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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小六将欧国维备好的红绸礼盒一摞摞地塞进轿车前座,随后利落地钻进驾驶位。
引擎咔咔作响几回,又熄灭。小六袖口往额角一抹,又要去摇那手柄——他才刚学会开车没几个月。
“这摇把,早晚得让你捣鼓坏。”福嵘敲着膝盖轻笑,仰靠在座椅上。
费了老大劲,那铁皮车才歪歪扭扭地往东交民巷驶去。
日头刚爬过滴水檐,管家老孙就见一辆熟悉的黑壳轿车扭摆着过来,忙放下雪铲拉开铁门,车子一靠近,便哈着白气喊:“福少爷安好!”紧接着便利落地帮忙搬起礼品。
福嵘熟门熟路地穿过青砖小径,往主楼去,离远就瞧见陶沛德端坐在花园石凳上,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拿着个放大镜不知在端详什么,他转了路径,朝陶沛德走去。
“伯父安好。”
陶沛德闻声抬头,眼中一亮:“嵘哥儿来得巧!这劳什子棋盘比紫禁城地图还绕人。”他轻敲棋盘,“说是从法兰西宫廷流出来的物件。”
福嵘挨着他对面坐下,解下围巾搭在石桌边,执起棋子耐心地和陶沛德讲解着玩法:“西洋棋讲究王车易位,象走斜格,这象西洋人也叫主教……”
老顽童只是粗略听了一遍,便兴致勃勃地执起黑棋:“管他什么教!先杀一盘再说!”
三招过后黑王被困,老头子急得吹胡瞪眼:“这局不算不算!方才没听清象走斜!”
福嵘忍笑执棋重新摆盘,他白棋方落下,正沉思着下一步该如何布局,忽听陶沛德“啪”地一声拍响大腿,“这步妙,吃你马。”
福嵘慢悠悠地抽走他指间棋子:“方才说过了,象不能走田。”
老爷子直耍赖,要重新再来。
小六来添茶时,瞥见自家少爷把白棋捏在指腹玩了个转,迟迟不肯落下。最后思量一番,把白后悄悄往歪里挪了半寸——方才那步绝杀登时成了死局。
老头子猛地直起身,黑棋快速落下:“将死!”随即大笑:“我就说这城堡比咱象棋的车好使!”
福嵘骨节分明的手指已被凍得绯红,见他还要再来,便出言相劝:“外头风愈发大了,伯父仔细冻着。”
陶沛德这才讪讪收了棋盘。
屋内,陶嫣然踩着旋转楼梯下来,瞧见客厅里老祥记的礼盒堆成小山,撅起嘴嗔道:“刘妈,嵘哥哥来了怎没人告诉我?”
刘妈擦条案的手停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廊柱后传出个带笑的声音:“可不许冤枉人,原是我想着让你多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