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自顾自言语,全然当苏小乔是团空气。苏小乔回屋时,一脚踹在铜脚盆上,“哐当”巨响!
凤娇被惊得一哆嗦,白眼翻上了天。
冯虎问:“真这么着?那‘硬点子’回头问起来咋整?”
凤娇也愁这事,拧着眉思索一会,好半晌才开口:“我南京有个表舅,专给东洋人搜罗‘花姑娘’,小鬼子出手贼阔!她这样的,准能卖个大价钱!”
冯虎眼珠一转:“得嘞!过了年,我亲自押送。”
“可那老爷子…撂话两天就得撵走!”
“眼瞅着过年了!他能天天来查岗?真来了,把人往地窖一塞不就结了!”
原本这桩“断头买卖”让凤娇心里膈应,如今能赚两份身价银,她又美上了,跷起二郎腿哼起了小曲儿:“桃叶儿那个尖上尖哎,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春荼摸着空荡荡的耳垂,想着许是方才慌乱掉了。她蹑脚摸回大厅,正撞见凤娇和冯虎的盘算……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切出几道惨白的痕。
屋里,苏小乔正盘腿坐炕上数银元,手里的“孙小头”撞着“袁大头”碰得叮当作响。她又捻起福嵘给的三根大黄鱼,盘算到了长安就置间前店后宅的小铺面——东街王寡妇的胭脂铺子,不就是这么立起来的么?!
“砰砰砰!”砸门声惊得她差点咬了舌头!慌忙把钱塞进那紫檀箱子。开门见春荼惨白的脸,嗔道:“作死啊!当是冯虎那……”
“进去说!”春荼反手插上门栓,声音压得极低:“凤姨他们合计好了,年后把你卖去南京伺候东洋人!火车过永定门拐弯处会慢下来,你瞅准机会…”她指甲掐进苏小乔腕子,“记死了,跳车时护住头脸!”
说着,从怀里抠出两枚温热的银元塞她手里:“收好,路上用。再多…我也没了,我也得留点傍身钱。”
苏小乔盯着掌心的银元,喉头哽住——原来!春荼还是把自己当姐妹的。
春荼见她发愣,急得推她:“傻啦?听明白没?!”
苏小乔攥紧银元,猛地抱住春荼,声音哽咽:“嗯…我走后,你…多保重。”
春荼拍着她背:“甭担心我,老穆快来了。倒是你,逃出去,趁年轻赶紧找个人嫁!瞎子瘸子都行,只要能生个一儿半女,将来有人压坟头…总强过在这腌臜地里烂透。”说着,自己先哽咽起来。
“好…要是老穆对你不好,就来长安寻我。”
“好!”
两人跌坐在炕头,一时哭,一时笑……
这般好年华的姑娘,本该是飞针走线绣繁花,或是伴着书声探乾坤,闲时倚在娘膝头听家长里短,脚下踏着阿爹铺就的青石小径。可关于爹娘——是爱是恨,早被岁月蚀得模糊。日常能念叨的,不过是东街绸缎商爱掐人腰肉,西巷教书先生给钱最爽快。最大的念想是明日灶头能准时飘出米饭香。
这,便是被列强撕扯、战火煎熬的世道。男为寇,女为娼,卖儿鬻女,流离失所,家不成家,国已不国。
次日腊月三十,大雪接连下了半月,毫无要停的意意。康子良搓着冻僵的手,将刚写好的春联递给主家,收拾好笔墨,匆匆赶往下一处。
今年他撞了大运。原本包揽大户春联的三春堂有丧事,旁人避讳。碰巧秦家大太太偶见他字迹,颇为赏识,便推荐他去高门府邸。
来到朱红大门前,康子良仰头望了望气派的府邸牌匾,向门房打听:“劳驾小哥,欧管家可在?”
家丁打量着他身后的大麻袋,客气道:“您可是秦家大奶奶推荐来写春联的康先生?”
康子良忙拱手:“正是!”
欧国维正在廊下桌边俯身调金粉墨汁,张狗儿裁着红纸。见人进来,欧国维抬眼打量:“秦大奶奶荐的康先生?”
康子良再次拱手:“是在下。”
欧国维推过调好的金粉墨:“大门、几间正屋并祠堂用这个。其余屋子和铺子,用寻常墨。”又推过一张标记好的纸条。康子良接过细看:“明白。”
此前康子良未给高门写过春联,在秦家时拟的几副,虽雅致,却被秦大少斥为“不够气派”。有了前车之鉴,他这次下笔格外谨慎,拿起裁好的红纸,蘸了金墨,问:“欧管家,拟‘财如东海滔滔至,福似南山滚滚来’,横幅‘富盛千秋’,您看如何?”
欧国维听后轻摇头:“好意头是有的,略嫌直白。”
康子良又提了几对,欧国维皆未认可。
他绞尽脑汁,忽地灵光一闪,朗声道:“富宅聚财添百福,华堂纳瑞启千祥!”横幅“盛世荣辉”。
欧国维眼睛一亮:“好!既有气象又应景,就它!”
随后,康子良依据各处情境,精心撰写,忙了近一个时辰方罢。欧国维吩咐家丁与张狗儿去贴各处铺子对联,自己则带着康子良张贴宅内各院。
随欧国维穿行庭院,康子良留意到,每经一处,洒扫家丁皆停手恭立问好,整座宅院秩序井然,和乐融融。他低头暗叹:若非皇纲解纽,自己未必不能有这样一座宅邸……
欧国维闻声回头:“先生何故叹息?可是有何不顺?”
康子良惊觉失态,苦笑:“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熬着罢了。”道理他懂,可近来那股失意,总如跗骨之蛆,扰得他彻夜难眠。
行至一处小院,但见假山玲珑,梅竹掩映,小桥下流水淙淙,暗香浮动。康子良心道:这主人必是风雅之士。忍不住问:“欧管家,此院清幽别致,不知是哪位主子居住?”
欧国维笑道:“是我家少爷的院子。”他指向前方:“先生随我来,先贴书房。”
贴联时,康子良扶梯递刷。贴至横幅,纸略长。欧国维让他进书房取剪刀。
康子良推门而入,瞬间被墙上唐宋八大家的字画钉住!书柜满架珍籍,更有不少孤本。他忍不住伸手,指腹小心翼翼抚过书脊,眼中痴迷如见稀世珍宝。此地书香,让他狂躁的心陡然沉静。文章,是他毕生所求,亦是这乱世里唯一能攀附的浮木。
欧国维久等不见人,不放心地唤道:“先生?剪刀在书案竹筒里!拿了快出来,少爷不喜旁人进他书房!”
喊声将他神魂拽回。康子良怅然轻叹:“终究是世道负我,我负文章…”走向书案时,目光陡然定住……案头那卷摊开的画轴,赫然是他画的牡丹!他魂牵梦萦的牡丹!怎会在此?她当初急着索画,是为了…送给此人么?!
一生冷冽含怒的声音在他身后骤然响起:“你是谁?谁准你进来的?”
康子良抬头,见来人一身贵气,必是此屋主人。正欲拱手报家门。
欧国维已疾步抢入:“少爷!这位是秦大奶奶推荐来写春联的康先生!是小的让他进来取剪刀的。”
福嵘快步上前,一把卷起画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还不出去?!”
欧国维连忙抓起剪刀,半拉半拽地将失魂落魄的康子良拉出书房,反手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