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彩页文学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三十九章

三十九章

    德善堂。

    铜药戥“咔嗒”轻响,陈德善烟袋锅敲在苏小乔手背上:“二钱朱砂称出三钱半!过钱即毒,你是要给人催魂?”

    朱砂从戥盘滑落,苏小乔盯着偏移的刻度线颤声:“是弟子眼眩。”

    “眩?”烟袋锅敲在百子柜上,“华佗刮骨疗毒时是不是要喊眩?这剂量下去,”老大夫枯指捻起朱砂,“今夜德善堂就要变义庄!别在这里碍眼,滚去后院分药材。”

    头两日苏小乔不过是随意翻了两页《本草图谱》,便能将草木根叶的形色纹路刻进心里。连分惯药材的三德都惊叹她生了双“照妖镜”似的眼睛。偏昨夜贪看《千金方》到破晓,此刻烈日高悬,晒得她意识混沌游离。眼睛盯着竹筛里的药材,逐渐失焦,双手机械地分拣着,指尖在苍术和白芷间来回游走,竟将二者胡乱混在了一起。

    身后忽然传来老者斥责的声音:“九岁药童都比你眼明心亮!”陈德善手指点在图谱上,“叶脉五纵为白芷,七纵为苍术!看着都能分错。”

    暮色漫过药廊时,野猫从苏小乔肩头的紫檀匣跳过,匣子猛然倾斜。百年赤灵芝如残星碎在青砖地上。行在后头搬药的三德惊呼炸响:“这是马家少爷预定的救命药!”

    苏小乔满脸惊慌地摆着手,嘴里重复着:“不、不…”不什么她也说不出,灵芝确实是从她手里摔的。

    三德叫来陈德善时,只见老大夫脸色阴沉:“此物生于雁荡绝壁一百多载,经百余年露水滋养,才凝成玉髓纹。”

    “弟子愿赔。”

    老大夫拾起半片残芝屑,“你当药性是用袁大头砸出来的?”他忽地瞥见苏小乔腕间赤金镯子,冷笑道:“金丝雀就该蹲笼唱曲,学什么人碰药秤?”

    秋风卷着药香渗入苏小乔的骨髓,她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洇湿了出门时精心描绘的妆容,如同她此刻的尊严,破败且狼狈。

    “捡起来,锁进顶层柜,别让晦气冲了药性。”陈德善吩咐完三德,便甩袖离去。

    另一边的嵘光影业影棚里,龙芷柔的旗袍开衩扫过墙角所剩无几的全色胶片箱,箱角“柯达”牌的火漆印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

    “霍马斯买通了十六铺的引水员。”她将工部局的红头文件拍在桌案上,指甲划过“消防隐患”四字,“美利坚的货船在吴淞口漂了一天,再不泊岸,胶片要接不上了。”

    福嵘指节扣在文件上:“龙小姐可还记得,上周你和乔治一起译的《船舶检疫条例》?”

    女人眼尾微挑,:“你早把码头租约签到了英租界?”

    “不然为何让你陪卡文迪打三晚桥牌?”他起身踢了踢脚边的胶片箱:“霍马斯以为扣住船就能卡死《缎面人生》?”他眼尾漫出三分戏耍:“上个月从维多利亚港走的货,此刻正在圣心堂地窖里听圣歌呢。”

    “那工部局的封条,是哄他玩的?”

    福嵘忽然将食指竖在唇前,笑纹在嘴角尚未成型便凝成霜色。

    夜间,苏小乔跪坐在地毯上分拣药材,丝绸睡衣下的膝盖红肿发紫。福嵘推门而入,威士忌混着古龙香漫进房间,他把人提溜起来,看她吃痛的模样,翻起她袖口——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淤青。

    “何苦这样糟践自己?”他眉头深锁,“要胭脂铺还是绸缎庄?不能挂你名?”

    她咬着嘴唇摇头:“炮制药材...总要吃点苦。”眼泪却砸在他手背上。

    福嵘将人揽进怀里:“南京路新开的西洋珠宝行,盘下给你玩,不学了好不好?”

    她揪紧手中的《本草图谱》,“让我自己做一回主成吗?”

    “苏小乔。”他第一次唤她全名,“你要什么?但凡开口,天亮前都能给你送来!”

    沉默漫过西洋座钟的滴答声,他忽然语气转冷,“明日就叫人拆了德善堂。”

    “不要!”她猛然抬头,额角撞上他下颌,“我……”她别过脸,“想站在德善堂匾额下…让人瞧见光里还有我这一粒尘埃。”

    “这般自苦,值得吗?跟法兰西画师学绘肖像,跟英吉利琴师学谱曲,不比泡在药渣里体面?”

    “比不得…”她喉间发苦,泪珠悬在下颌将落未落,终是不成句。

    福嵘忽然倾身,将人打横抱到沙发上,指尖悬在她膝上半寸:“疼吗?”

    “不疼…真的不疼…”皮肉的疼,怎比得上心里扎着的针——若不能堂堂正正站在光里,这辈子都只能做见不得光的笼中雀,连和他并肩看场电影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西洋座钟“铛”地敲响十二下。“三个月,”福嵘站起身,“ 若通过不了理论知识考核,便乖乖去学画画。”

    秋风掀起蕾丝窗帘时,银魅引擎声碾碎了夜色,苏小乔蜷缩在沙发上,轻轻摩挲着膝盖上未干的药膏,像极了他眼里克制的光,明明近在咫尺,却隔着一整个浑浊的世道。

    两月后。

    嵘光影业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小六浑身水湿地冲进来,怀里的油纸包滴着水:“少爷,霍家的人在码头撒传单,说咱们的胶片有细菌……”

    福嵘接过浸透的传单,“东洋毒剂”四个墨字在水痕里晕成墨团。龙芷柔凑过来,指甲划过“勾结东洋黑商”的字体,忽然低咒:“好腌臜的手段。”

    他盯着传单上模糊的油墨,转身抓起一旁的德律风,拨号声在静谧的办公室格外刺耳:“接《申报》广告部……对,整版,明晨头版。”唇角勾起冷弧,“标题就叫——《嵘光影业邀沪上西医共验胶片》。”

    德善堂的铜门环被砸得震天响时,陈德善正坐在后院摇椅里发怔——租界霍乱横行,所有医师都被巡警厅强征。三德守着咕嘟冒泡的药吊子,苏小乔缩在角落,用银针在冬瓜皮上画任脉图。

    “陈圣手!我家少奶奶横胎见红!”管家大气都喘不顺,“您老快随我来!"

    陈德善看了一眼九岁药童,再瞥了眼那丫头,带去打下手,总比留在医馆糟践药材强。他烟袋锅几乎戳穿冬瓜皮:“去装艾绒!”见苏小乔发愣,暴喝炸响,“愣着作甚?还不去?”

    冯家雕花床幔浸透了血汗,冯老太拄拐拦门,“混账!我冯家儿媳岂容男人窥看!”

    陈德善气性上来,欲要甩袖离去,忽听房内“啊”一声传出孕妇凄厉嘶吼。稳婆举着血手推门而出,“不好啦,胎头卡死两个时辰!再不正位要出人命!”

    医者仁心,他终是驻足脚步,“老朽隔帐指点稳婆。”

    屋内又过了半个时辰,稳婆血手突然拽住苏小乔:“老婆子弄了八回!你来!”

    “我…”苏小乔跃跃欲试但又心头惊慌,嘴里却不听使唤的蹦出一连串话语:“师父,我昨夜按《针灸大成》试过转胎术的穴位……”

    “住口!”陈大夫的烟袋锅砸在红木屏风截断,“你当人命是冬瓜?”

    不等陈德善反应过来,苏小乔已经被稳婆拖至帐帘内,“姑娘,你快快瞧瞧冯家娘子…人怕是不行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被拉来垫背的苏小乔,麻溜地戴上羊肠手套,抖着手,手心早被冷汗浸透,银针在孕妇肿胀的腹部上打颤。医书在她脑里翻飞间,精准停在「胎位矫正」的扉页——按昨夜用自己肚皮试针的穴位落针,此刻竟与胎动频率共振。

    一针下去,冯娘子的痛呼声闷闷作响,苏小乔的艾条正悬在至阴穴上方半寸,第二针却下不去手。

    “姑娘,你动呀,再拖延,人要不行啦…”耳边传来稳婆发颤地催促声。

    银针再次刺入穴位的瞬间,冯娘子的指甲掐进床沿。苏小乔盯着针尾轻微的颤动——完了完了,这针尾怎会乱颤?她强迫自己心神定下来,再次回忆「胎位矫正」的施针图。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