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罕见的暴雪湮没了秦川。
滚滚沉雷不断在天空炸开,硕大的雪密密匝匝涌下,弥漫了山水,湮灭了原野。
无边的嘭嘭嚓嚓之声从天际深处生发出来,直是连绵战鼓,敲打得人心颤。
雄视关中的长安城四门箭楼,顷刻间陷入了茫茫雪雾之中。
九里多宽的渭水河面的碧波滚滚,转眼便被暴雪封塞成了一马平川。
泾水、灞水、沣水、浐水、滈水、潏水、洛水,全部在辰光中被雪雕玉封,巍巍南山,苍苍北阪,尽被无边无际的白色帐幔覆盖。
骇人的雷雪暴,惊得无数关中百姓心惊胆战,有谚云:“冬雷震雪,遍地坟头”,“雷打雪,人吃铁”。
黎庶不知天地为何突然发怒,只能忧虑着望着无边雪幕,祈求苍天饶恕。
未央宫,宣室殿。
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受诏,不顾惊雷暴雪而至。
接着就得知了几乎被遗忘的太上皇陵见刀兵的震撼消息,甚至不等王公大臣回过神,更加震撼的消息传出,刀兵出自期门郎。
消息纷纭,综合起来,陛下的期门郎在太上皇陵杀人,血染大汉万年吉壤!
王公大臣肃然起敬,陛下,当真是太孝顺了!
前御史大夫李蔡买卖孝景帝阳陵空地,又期门郎太上皇坟头动土,王公大臣本以为陛下对活人非常苛刻,没想到陛下连死人都不放过,哪怕是自己的先父、先祖。
栎阳城是商、秦两朝龙兴之地故事,太上皇生死镇之,以保大汉国祚万年之说,孰真孰假,谁也不知,但大多数君臣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成想,陛下以实际行动证明那都是世人愚昧。
朝臣议论纷纷,刘据干脆将万年陵卫统领所呈奏疏、染血的期门郎铁箭镞传视外廷、内朝官员,彻底坐实了传闻。
“太上皇陵遭逢大恶,扰了太上皇万年吉壤清宁,实为后世子孙不孝,寡人本该立刻前往太庙祭拜,向列祖列宗告罪……”
刘据一开口,便为此事定下了基调,两朝王公大臣立时便安静了下来,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四个字,“太庙告罪”。
周礼:“天子将出,类乎上帝,禋于六宗,望秩于山川,遍于群臣。巡狩则行,舍则居。“
自古以来,天子社稷之主,巡狩前需祭告太庙、群庙及社稷坛,由太祝主持牺牲供奉,对五岳四渎等名山大川实施分级祭祀制度,天子亲祭主要山川,次要山川委派史官用帛币告祭,前者是“亲告”,后者为“史告”,合为华夏两大祭祀。
亲告用牲,史告用币。
亲告也好、史告也罢,多是君主向天地神灵、列祖列宗告祭,述说自己的文治武功。
少有之时,也为“讨逆”,如商汤将伐桀,告天云:“余小子履履,汤名。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商尚白,未变夏礼,故用玄牡。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言桀居帝臣之位,罪过不敢隐蔽,已简在天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从来没有君主主动到太庙向天地神灵、列祖列宗表达悔过、检讨政事的。
这比罪己诏的威力都大。
罪己诏只是给活人看的,太庙告罪,可是死人、活人都在看。
以此惩罚作为君主遭遇重大过失、灾异或自省的仪式,不得不说,很具有创造性。
如果此事与陛下,与任何皇亲国戚无关,万年吉壤出现杀人之事,当国的太子储君,或许真的值得“太庙告罪”。
偏偏地,此事就出自陛下的期门郎之手,甚或就是陛下之意,那么,上君告罪太庙就不合适了,倒是陛下,很合适。
王公大臣的神情俱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刘据继续道:“但是,追缉大恶之凶,还万年吉壤之清平更加重要,卿等以为如何?”
上音落。
丞相公孙弘不假思索接言颂圣道:“圣明天纵无过上君!”
“圣明天纵无过上君!”王公大臣感知到了与老丞相的差距,忙不迭跟着颂圣道。
“追缉大恶之凶的事,卿等谁堪大任?”刘据再道。
这次,连御史大夫张汤、廷尉卿边通在内,王公大臣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中朝官列,目光集聚在中大夫儿宽、治经博士褚大等人身上。
不论期门郎所为,是否出自陛下之意,万年吉壤动土,陛下都少不了“亵渎祖先”之罪,上君所说的太庙告罪,陛下必然要走一遭。
接过此任的朝臣,不但要让陛下交出所有凶手,更要“请”陛下太庙告罪,这绝不是什么好差事。
事已至此,儿宽只有硬着头皮走入了大殿中央,辩解道:“臣启上君,箭镞可伪,并非一定为期门郎所制……”
“寡人说是期门郎所为了吗?”刘据打断了儿宽之言。
儿宽僵在原地,上君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明摆的事情,却不指定期门郎,难道是上君不想将此事牵扯到陛下?
“看来卿是在锻造之道颇有建树,既如此,此事便交由中大夫,找到真凶,不要少了一人!”
刘据接下来的话,顿时让儿宽如坠冰窟,真凶就是期门郎,不要少了一人,是在万年吉壤动箭者一个连同家眷都不要放过。
皇陵动刀兵者株,不是说说而已。
就不该对上君在陛下之事上怀有丝毫希望,太庙告罪,上君这是想坐实了陛下不孝。
先有罪己诏,今又有创造更高的太庙告罪,陛下接连触犯大罪,威严尽丧,此后,上君是想迈出最后一步了吗?
废帝的理由,可以是失德无道、违背礼法、昏庸无能、天命不佑、外戚或权臣操控、谋反或叛乱等等,不孝无道,绝对是最耻辱的一个!
儿宽抬首,迎上那双冰冷的少龙之目,那平静淡漠的双眸,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仰面视君,有意刺王杀驾,但少君显然没有计较的想法,甘泉离宫之行,避无可避。
张汤出声呵斥道:“中大夫,还不领旨?”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