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世其实很简单,并不是天生失语,而是幼时一场大病伤了嗓子,从此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再加上家中贫寒,还有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弟弟需要汤药钱,万般无奈之下她才自卖自身,来到这观云楼当了一个茶博士。
因为不会说话,反而成了她在这里立足的资本,但其中的心酸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要忍受客人们肆无忌惮的目光,要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骚扰,还要时刻提心吊胆,生怕得罪了哪位贵人,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活计。
“我……我想攒够钱,给弟弟治病,然后离开这里。”
她写下这句话时,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
陈野看着纸上的字,心中轻叹,又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然后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推到小雅面前。
“这些,够吗?”
小雅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银票,又看了看陈野。
一百两!
她在这里辛辛苦苦干上一年,也攒不到这么多钱。
【他……他为什么要给我钱?】
【他有什么目的?】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她的心声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陈野笑了笑,“不必多想,这只是给你这杯茶的茶钱,你的手艺值这个价。”
顿了顿后,陈野又补充了一句。
“我只是不希望这么好的茶艺被心里的苦涩给糟蹋了。”
这番话如同一股暖流,瞬间击中了小雅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看着陈野那双真诚的眼睛,所有的警惕和怀疑都烟消云散。
她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在施舍,也不是在收买,而是在尊重认可她。
小雅的眼泪再次决堤,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感动。
她对着陈野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地写下两个字。
“谢谢。”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陈野言道。
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心防已经被他彻底攻破了,现在是时候问正事了。
“小雅姑娘,你常伺候孙大人他们,可知他们每次来都谈些什么?”陈野看似随意地问出这个问题。
小雅的身体僵了一下。
因为打探客人的谈话内容是观云楼的禁忌。
但看着陈野温和的目光,又想起他方才的善举,她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摇摆。
陈野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他能感觉到,小雅的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斗争。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大事,我只知道他们很小心,每次来他们都会把雅间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连花瓶后面都不放过。”
“而且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小雅一边写一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
“他们每次来都是下棋吗?”陈野继续问道。
小雅摇了摇头,“不是的。”
“他们只在刚开始的时候摆上棋盘,但没下几步就会把棋子收起来。”
“然后他们会从怀里拿出一些小纸条互相传看,看完之后立刻就用烛火烧掉。”
烧掉纸条?
陈野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帮家伙可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
“你可曾看清过纸条上的内容?”
小雅再次摇头,脸上露出歉意。
“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又写道,“有一次我离他们很近,好像听到了几个词。”
“什么词?”陈野立刻追问。
“好像是圣宗使者还有长生之类的东西。”
圣宗!
又是圣宗!
陈野的心猛地一沉。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别的异常吗?”
小雅歪着头努力地回忆着,忽然她眼睛一亮,飞快写道:“对了,有一个人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他不是朝廷的官员。”小雅写道,“孙大人他们都穿着官服,只有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脸上还戴着面具,看不清长相。”
“而且孙大人他们对那个人好像很恭敬,甚至……有些害怕。”
黑袍面具人!
陈野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白婕描述的那个声音沙哑,不男不女的神秘人。
“那个人每次都会来吗?”
“不是。”小雅摇头,“他只来过两次,但每次他来,雅间里的气氛都特别压抑。”
陈野将这些线索在脑中串联起来。
孙德茂这伙御史言官定期在观云楼密会,商讨的不是国事,而是与魔宗的勾当。
那个黑袍面具人,应该就是魔宗派来和他们接头的联络人。
而他们谈论的很可能就是如何在朝中安插人手,如何为魔宗谋取利益。
李成风的死,弹劾陈婉儿的风波,背后恐怕都有这伙人的影子。
“小雅姑娘,今日多谢你了。”陈野言道,“你提供的这些消息对我很重要。”
说着他将那张百两的银票再次推到小雅面前。
“这个你务必收下,然后尽快为你弟弟治病,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小雅看着银票,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没有推辞,因为她知道,这可能是她和弟弟唯一的希望。
于是她再次对陈野深深一躬,然后拿起笔,写下最后一句话。
“公子,您要小心。”
陈野看着这行字,心中一暖。
“我省得,你也要多加保重,如果遇到麻烦,可以去城西陈府找我。”
他没有暴露自己的全名,但只说陈府也足够了。
小雅重重点了点头,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随后她收拾好茶具,对着陈野福了一礼,安静地退出了雅间。
陈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也离开了观云楼。
回到马车上,侯恩和钱易正等得心焦。
“陈哥,怎么样?问出什么了?”侯恩迫不及待地问道。
陈野没有说话,只是将方才雅间里小雅笔谈的那几张纸递给了他们。
两人凑在一起,看得是心惊肉跳。
看完之后侯恩一拳砸在车厢壁上,“这帮狗官,居然真的和魔宗有勾结!”
“孙德茂这个伪君子,平时装得人五人六,一肚子仁义道德,没想到背地里干的是这种卖国求荣的勾当!”钱易也气得脸色发青。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陈野的声音很冷静,话音刚落,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紧接着一个穿着醉云会服饰的年轻勋贵子弟勒住马,在车窗外禀报道:“陈哥!有消息了!”
陈野掀开车帘。
“说。”
“我们的人刚传来消息,孙德茂坐着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刚到翠柳巷!”
翠柳巷!
白婕的住处!
侯恩和钱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
陈野也是心中微动,因为他事先已经告诉过白婕,让她尽可能的套取这个孙德茂的情报,所以接下来……就看她的本事了。
——
翠柳巷,白婕的小院。
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孙德茂坐在主位上,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品着。
他今天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寻常的锦袍,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官威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白婕站在一旁,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身体微微发抖。
“怎么?几天不见,见到老爷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孙德茂放下茶杯,声音不咸不淡。
“没……没有。”白婕的声音细若蚊蝇,“婕儿……婕儿是太高兴了。”
“高兴?”孙德茂冷笑一声,“我怎么看着你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白婕面前,伸出干枯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让我看看我的小美人是不是又清减了?”
白婕被迫抬起头,对上孙德茂那双浑浊而充满欲望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随后她强忍着恶心,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爷说笑了,婕儿每日好吃好喝,怎么会清减。”
陈野的嘱咐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回响。
不能露破绽,要虚与委蛇,要套取情报。
因此白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和厌恶,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变得柔顺起来。
“老爷,您一路过来定是乏了。”她主动伸出手想要为孙德茂宽衣,“婕儿伺候您歇下吧。”
孙德茂很享受她这副温顺的样子,任由她解开自己的衣带,随后目光在白婕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
“过来,陪我说说话。”
白婕顺从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刻意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孙德茂却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干瘦的手臂箍得她生疼。
“躲什么?”他凑到白婕耳边,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腐朽的味道,“难道老爷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不敢。”白婕的声音都在颤抖。
“哼。”孙德茂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隔着衣料在她身上游走。
白婕的身体瞬间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
屈辱、愤怒、恐惧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噬。
但陈野那张温和而坚定的脸又浮现在她眼前。
“相信他,他是你唯一的希望。”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让她没有推开孙德茂。
她闭上眼睛,任由孙德茂在她身上为所欲为。
孙德茂很满意她的顺从,脸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
“这才乖嘛。”他捏了捏白婕的脸蛋,“老爷我最喜欢你这副听话的样子。”
白婕强忍着泪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崇拜。
“婕儿的一切都是老爷给的,自然要听老爷的话。”
“哈哈,说得好!”孙德茂大笑起来,心情似乎很不错。
白婕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试探着开口。
“老爷,您今天好像心情很好?可是朝中有什么喜事?”
孙德茂的笑声一顿,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
白婕心中一凛,连忙低下头。
“是婕儿多嘴了。”
孙德茂看着她惶恐的样子,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一个被圈养在后宅的女人能懂什么朝堂大事。
他拍了拍白婕的后背,语气缓和了一些。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弹劾陈家的那个折子递上去了。”
“陈家?”白婕装出不解的样子。
“就是那个新晋的玄镜司昭武校尉陈野。”孙德茂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一个黄口小儿,仗着姐姐在宫里得宠,就敢在玄镜司作威作福。”
“这次定要让他和他那个姐姐吃不了兜着走。”
“老爷真是厉害。”白婕抓住机会用一种崇拜的语气说,“婕儿虽然不懂朝堂上的事,但也知道御史台的言官们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大人物。”
“能让这么多大人听您的号令,老爷您定是他们的主心骨吧?”
这记马屁拍得孙德茂很是受用。
他挺了挺胸膛,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那是自然。”他傲然道,“在御史台老夫说一,没人敢说二。”
“那群言官,不过是老夫手里的笔杆子,让他们写谁他们就得写谁。”
白婕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继续吹捧道:“老爷您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只是……婕儿有些担心。”她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担心什么?”
“那陈家姐弟毕竟是女帝面前的红人,您这样对付他们,万一……。”
“万一什么?”孙德茂冷哼一声,“妇人之见!”
“你以为老夫是孤军奋战吗?”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老夫的背后有的是你想象不到的大人物在撑腰。”
“只要扳倒了陈家,老夫的前程将不可限量!”
白婕的心跳漏了一拍。
大人物?
是那个圣宗的使者吗?
她很想追问,但又怕引起孙德茂的怀疑。
于是只能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底,脸上继续挂着崇拜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那婕儿就放心了。”
孙德茂看着她这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彻底放下了戒心。
他觉得在这样一个只懂情爱的女人面前,谈论一些自己的丰功伟绩也是一种享受。
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起自己在朝堂上的手段,以及他那些同道中人的能量。
白婕认真听着,将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她知道,这些看似吹牛的话语中隐藏着扳倒孙德茂的关键线索。
夜色渐深,孙德茂终于尽兴,然后心满意足地穿上衣服准备离开。
临走前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扔在了桌上。
“这些是赏你的。”他用一种施舍的口吻说,“好好伺候老爷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老爷赏赐。”
孙德茂没再看她一眼,推门而去。
直到那顶青布小轿消失在巷口,白婕才从地上爬起来。
她冲到脸盆架前,将头埋进冷水里,拼命地搓洗着自己的脸。
冰冷的井水也洗不掉她身上的屈辱感。
她趴在盆边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最后不禁瘫坐在地,放声大哭。
哭声压抑而绝望,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次日天亮,陈野用过早饭便换上了一身便服,独自一人出了门。
他没有坐马车,而是步行前往翠柳巷。
清晨的云州城充满了烟火气,叫卖的小贩,赶路的行人让这座古老的城市充满了生机。
来到翠柳巷,白婕的小院院门紧闭。
陈野上前轻轻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是白婕,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头发随意地挽着,脸色苍白,眼眶红肿,整个人憔悴不堪。
看到是陈野,她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公……公子?”
“是我。”陈野点了点头,“方便进去说话吗?”
“方便,方便!”白婕连忙侧身让开,将陈野迎了进去。
关上院门后白婕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公子,你终于来了。”
“辛苦你了。”陈野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忍。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白婕接过手帕,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将陈野请到屋里。
屋子里还残留着昨夜的酒气,让陈野皱了皱眉。
“公子请坐。”这时白婕给陈野倒了杯茶。
陈野在桌边坐下,“昨晚孙德茂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开门见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白婕定了定神,开始将昨晚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陈野。
从孙德茂吹嘘自己如何操控御史台,到他背后有大人物撑腰。
她讲得很仔细,连孙德茂的语气和神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陈野静静听着,当听到孙德茂亲口承认弹劾陈婉儿的折子是他主使时,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他很快就要高升了。”
“高升?”
“嗯。”白婕点了点头,“他说只要办成了上面交待的事,他就能取代李成风,坐上礼部尚书的位置。”
礼部尚书!
好大的胃口!
李成风刚死没多久,孙德茂就盯上了这个位置。
“上面交待的具体是什么事他说了吗?”陈野追问。
白婕摇了摇头,“他没说,只是很得意地说这件事只有他能办成。”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白婕努力地回忆着。
“对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喝醉了之后一直在念叨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白婕学着孙德茂的语气言道,“还说什么谁也想不到,老夫的根扎在烂泥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根扎在烂泥里?
陈野的眉头紧紧皱起。
这句看似酒后胡言的话很可能就是孙德茂藏匿罪证和财富的关键线索。
“烂泥……。”陈野喃喃自语。
云州城里哪里能称得上是“烂泥”?
是贫民窟?还是某个臭水沟?
范围太大了,根本无从查起。
“公子,我是不是很没用?”白婕看陈野皱眉,脸上露出自责的神色。
“不。”陈野摇了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些信息,至关重要。”他看着白婕,语气真诚。
“白婕姑娘,这次多亏了你。”
白婕的眼圈又红了。
“只要能帮到公子,婕儿受再多委屈都值得。”
陈野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放在桌上,“这些钱你拿着,孙德茂的案子很快就会了结,到时候我会把你的卖身契拿回来,还你自由。”
白婕看着那迭厚厚的银票,没有去拿。
“公子,我不能要你的钱。”说到这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看着陈野。
“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
“事成之后,我能……我能跟在公子身边吗?”白婕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