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的声音不算太大,但却足以让人群前排的很多人都听的清楚。
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皇帝问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为从以往的记忆来看,这些人里倒是也曾有过那么一部分是亲眼见过皇帝训话的。
可那时皇帝说的都是一些如同八股文般,让人听的云里雾里的言语。
反正就是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令人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的感觉。
而现在皇帝说的是什么呢?
他竟然问你上次吃饱饭是什么时候!
这就像平日里大家聚在一起吹牛打屁时所聊的内容。
但平日里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放在这种场合下却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因为说这话的是皇帝。
别说是皇帝了。
哪怕就是一个县城的县令,平白无故的对你问上这么一句话。
当地县民估计都得尊称一句青天大老爷了。
没办法。
在大明这种封建王朝里。
普通民众和官员之间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壁障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者虽然都能称之为人,但本质上已经都不再是一个物种了。
不光是百姓震惊。
此刻站在一旁的那些官员和孙家人,也都是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孙铨听着朱由检的那句话,转头眉头紧锁不可置信的看向孙承宗低声疾问:“父亲,陛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孙承宗却并未如他人那般陷入迷茫,而是凌厉抬手打断了孙铨的询问。
随即。
孙承宗静静看着台上陛下的背影,目光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就在所有人都因震惊而陷入短暂呆滞的时候,朱由检又有所行动了。
他伸手指向另外一人,问出同样问题:“你上次吃饱饭,是在什么时候?”
那人猛的一激灵,却依然没能立即回答出陛下的问题。
朱由检又一连指了好几个人,每个人的反应都跟前者差不多。
受宠若惊、不可置信,但又不知该如何作答。
直到朱由检手指向一名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小孩时,那小孩方才憨笑着回答道:“回皇爷的话,是在中秋那日。”
小孩脆生生的言语缓解了在场的气氛,人群忍不住哄笑出声。
后面的人原本还不知道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这种情况下消息的传播速度自然是极快的。
因此几乎是紧跟着,后方的那些普通民众也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一起笑了出来。
而朱由检则站在台上看着众人,没有说话,静静等着笑声消退。
果不其然,人群很快便安静下来。
不过这次众人平复下来后,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困惑和不解。
而是每个人都现出思索神色。
此刻众人正在思考着陛下刚刚问的那个问题:上次吃饱饭是在什么时候。
对于有些人来说,吃饱饭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毕竟这里是府城,若是连府城内的人每天都吃不饱饭的话,那大明也该亡国了。
不过这部分人群终究只是少数而已。
因为即使是城内居住的百姓,也要通过每日不断劳作才能保证自己不被饿死。
而平日里难得吃上一顿饱饭的,才是绝大多数。
亦或者说,这才是朱由检真正想要调动起来的基本盘。
这群人思考着、回忆着。
接着如同刚才那个答话的儿童般,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上次吃的那顿饱饭也是在中秋节。
忙碌了那么长时间,叫花子也得在过年过节时犒劳犒劳五脏庙,这再正常不过。
可问题是。
现如今距离中秋节已经过去两三个月时间了.
有些事不去想还没什么。
但一细想的话,就让人有些不太好接受了。
这时台上的朱由检又开口了,他再度随手指向一人:“你每天要劳作多少个时辰?”
这次那人仍未出声回答,因为他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每天要干多少个时辰的活?这很难细算。
农忙耕种时那不必多说,全家上下只要有把力气的那几乎都要从早忙到晚的。
非农忙季节也不可能闲着,而是要干些体力消耗没那么大的手艺活来补贴家用。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至于拉饥荒。
所以这个问题他真没办法回答。
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这么多大老爷的面。
说自己一年从头累到尾,结果连饱饭都吃不上几顿吧?
不利于团结的话还是不要说。
影响不好!
接着。
朱由检又一连问向几人。
而被他点到的那几人同样因为各种原因,并未开口回答。
不知是联想到自己的困苦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群众之间的气氛一时间陷入了低沉。
这时朱由检突然间提高声音,看向众人道:“身为大明子民,你们终日劳作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这公平吗?”
朱由检的声音没有歇斯底里,可穿透力却极强,听的站在台子旁的孙承宗都是身形猛一颤。
这时,随着朱由检的言语台下的群众纷纷将头压的更低了。
是不公平,他们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就算未曾见过真正的大人物生活是如何奢侈的,但身边的那些乡绅大户的生活他们却是随处可见的。
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
难不成真要跟着皇帝一起去闹事吗?
这样的话十两银子可就没了。
想着这些事情,众人心中不禁又愧疚又无奈。
愧疚的是,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这般关心自己最切实痛点的皇帝,不为其做些什么的话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无奈的是,那十两银子真的很重要.除非皇帝能给他们更多。
有人还趁着这个机会,偷偷瞄了一眼前方堆成小山的银子,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朱由检看着众人没再继续出声。
而是选择给众人留出足够多的思考时间。
因为一场完美演讲的本质,并不是说需要演讲者的动作多么浮夸,声音多么歇斯底里。
而是需要演讲者替听众说出他们内心最真实的诉求。
没有搞清楚听众们真正需要什么,那就无法真正让他们引起共鸣。
现在有个问题是,大明很多百姓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他们真正需要那十两银子吗?
只要既得利益阶级这座大山还压在他们头上,那不管是十两还是一百两就都没有区别。
反正最终结局都是被抢走。
但大多数百姓是认识不到这一点的。
不过这倒也不能去怪他们,这是时代的局限性。
因此朱由检举办这场演讲的目的。
就是为了让民众们明白,只要那些人还活着一天,他们所期盼的好日子就永远不会到来。
此时,刚才还有些紧张的孙铨似乎也是意识到了朱由检想做什么。
他目光中带着期冀和询问看向孙承宗,试图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孙承宗没有理会孙铨,而是极为专注的看着朱由检的背影。
高台之上的陛下方才只不过才说了寥寥十多句话而已,但陛下的言语却在无形之中有着极强的感染力。
现如今那些低垂着头的百姓就是最好的证明。
就在孙承宗思绪万千之时,台上的朱由检又开口了。
这次他不管是说话的音调还是速度都陡然加速了许多。
他指着那一座小银山道:“看见那堆银子了吗?”
随着朱由检的言语和动作,百姓们纷纷望向那座小银山。
“这些银子,都是如今大明境内那些作乱的贼寇从你们身上搜刮而来的。”
“这几百万两,还只不过是保定府内一个流寇分支的几年所得而已。”
此话一出,人群中瞬间响起议论。
前几日孙承宗孙大人率人诛杀保定府内贼寇之时,众人便已经有所耳闻。
只不过那时大家都没想到没想到,这群婢养的东西竟然这么能贪。
所以再看向那堆银子时,众人眼中不禁多了一丝愤怒。
虽然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并没有直接从他们这些百姓手中抢过钱。
按理说,他们不应该对这种都未曾真正见过的敌人感到太过仇恨才对。
但皇帝都发话说这些银子本来是属于他们的了。
还有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不恨那不真就白不恨了?!
见民众眼中已有怒意,朱由检继续指着银山开口道:
“那些真正的贼寇,所食民脂民膏又何止百万千万?”
“如果这些银子全都属于它应有的主人,那你们又岂会过着现在这般连一顿饱饭都是奢望的日子?”
“难道说,我大明天朝上国沃野千里,连区区万万子民都养活不起了吗?!”
此言落下,人群中一些血气方刚的青壮顿时回应以稀稀拉拉的呐喊。
但人群中的大多数,却还是仍在这个时候选择保持沉默。
皇帝说的都是真的没错。
但…那十两银子也是真的。
朱由检自然知道众人心中这个时候在想什么。
把人心中的怒给勾起来,下一步自然就该用利去引诱他们了。
他理了理方才因手部的大幅动作而出现褶皱的龙袍,语气稍微放缓了些,面对着众人开口道:
“朕知道,你们想从贼寇那里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朕可以以大明的名义向你们起誓。”
“只要你们帮大明守好保定府,那等朕率兵击破贼寇之后,必然会将本就属于你们的东西全都还给你们。”
人群哗然。
几乎是顷刻之间便爆发出震天的讨论声。
皇帝同样愿意给他们发银子,是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猜到了的。
毕竟因为有世家发钱举动在先的缘故,使得这些人就明白了自己是有“统战价值”的。
但皇帝让他们帮忙守城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原本还以为要跟着皇帝一起去打仗呢,结果就是守城啊?
那这还说啥呀?包跟的好吧!
守城的危险性本来就低。
就算到时候敌人的进攻实在太过猛烈无法抵挡,那大不了投了再重新做回百姓就是。
内部战争,总不至于把他们这些大明百姓也给赶尽杀绝吧?
于是乎。
人群在经过片刻喧闹之后,便出现了一呼百应的场景。
人们振臂呐喊着,对台上的朱由检大表忠心。
不断说着什么陛下一定会将贼寇尽数剿灭、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的话。
人群中那些来自于世家集团的眼线看着这一幕,虽然忍不住发慌但却并未因此乱了阵脚。
如果皇帝只能做到这一步的话,那他们接下来自然有办法来对付。
站在一旁的孙家人看着这万民沸腾的一幕也是极为亢奋。
眼前的景象,不就是他们最开始所期待的一呼百应吗?
但孙承宗看着这一幕,却是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
不得不承认。
陛下每句话都直指人心,能在这种情况下把百姓给调动的这种地步,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这比他所预期的要好上太多。
孙承宗原本只盼望着能在整个保定府内招到几千人就算得上可以了,但现在陛下仅凭着这一招就鼓动起了数万人。
可仅仅如此的话。
放眼整个大局来说却还不够。
更别提陛下接下来还准备对顺天府和山海关动手。
因为这些民众现在之所以如此义愤填膺,全是因为陛下对他们许以利益。
而世家那边,却可以开出更高的价钱。
那时事情将会变得很难办。
但现在凭借着这种办法让世家大出一笔血,也不失为一种良策。
接下来又究竟怎么办,只有到时候根据世家那边的反应再随机应变了。
这样做也许是饮鸩止渴,但至少能多活几日。
只要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就在孙承宗心中不断思索之时,他猛然间注意到朱由检仍还面无表情的站在台上。
看陛下的样子,显然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孙承宗眼神微眯,突然间福至心灵般的想到了什么。
随即他猛的转头瞪向一旁孙家人示意全都安静下来。
一行人不明就里,但还是老老实实的把庆贺言语给吞进肚里。
演讲台上。
朱由检看着底下同仇敌忾的民众,心中并未生起一丝波澜。
他相信民众的力量,但却不相信民众的智慧。
尤其是这个年代的民众。
朱由检非常清楚,这些人现在所表现出来的狂热都是假的。
只要世家集团那边给出更多的利益,那他们随时都会“冷静”下来。
所以要是想让他们真正狂热起来,就必须要让他们对敌人产生真正的恨。
朱由检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而随着朱由检的不做声。
人群也跟着慢慢安静下来。
看着台上的朱由检,民众心中不免有些发怵,因为皇上现在这面无表情的样子确实挺吓人的。
可是不对劲啊,皇上不应该对此感到开心,再大手一挥将那堆成山的银子给分了才对嘛?
就在众人心中犯嘀咕时。
朱由检开口了。
而这次的话,比最开始时更让人震惊,或者说惊骇。
“你们这些人,让朕感到恶心。”
不同于刚才只是朱由检一个人在讲话。
这次在朱由检说完这句话后,人群中站成一列的传令兵便立马将朱由检的话复述出去。
一个接一个的传令兵声音在人群中不断响起,很快就传到了人群最后段。
哗啦啦——
数万民众听着这话慌忙跪成了一片。
他们不知道为何皇帝会突然变脸,但所有人都清楚,这个时候不跪那就可能会死。
看着眼前跪伏于地的民众,孙铨等人瞬间目瞪口呆。
他们同样不知道,陛下为何会如此作态。
只有一直不动如山的孙承宗眼中陡然炸出精光。
人心惶惶下,只听朱由检继续说道:
“贼寇从你们身上剥削而走的银两又何止百千,可你们却因为贼寇施舍而出的区区十两银子,对其感恩戴德。”
这话继续不断向后方传去。
跪在地上的百姓有人突然攥紧了拳头。
朱由检抬高声音,语气愈发激昂:“你们真觉得拿了贼寇的银子后,贼寇就会放过你们了吗?”
“几十年如一日的剥削,竟然还没让你们认清他们的真正面目吗?”
“朕可以告诉你们,如果朕死了,他们只会把发给你们的那十两银子再变本加厉的从你们身上剐出来。”
“你们是真的看不明白这一点,还是说害怕到不敢面对?”
人群中有人将头埋的更低了,有人却稍稍抬起了脑袋。
两者之间的比例,后者虽然少些,但已经快要接近于前者。
“如果看不明白这一点,那么现在朕已经将这些很直白的说与你们了。”
“若是怕了,那就不要再去想什么吃饱饭的事情了,当好困苦一生的牛马就可。”
话说到这里,人群中又有更多的人将头稍稍抬高了些。
甚至还有几名胆子够大的热血少年,直接将头抬起,目光凛凛的直接看向朱由检。
孙承宗看着这一幕,已然泪流满面。
我大明,终究还是没沦落到亡国灭种的那一步!
这时。
朱由检发出了这场讲话的最后一次询问。
他目光在全体百姓身上扫了一圈,语气重新归为平淡:
“现在朕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去拿回本就属于你们自己的东西。”
“而你们。”
“是准备当大明的万万子民,还是准备当贼寇的世代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