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朔风呼啸,泸州城下起了雪沫子。
武学校场上,年末考核却如火如荼。
最后一项依然是长枪对扎,最后一对依然是苏泰和钱宁!
两人各执长枪对立,木枪头裹着蘸满生石灰的白麻布。随呼吸腾起的白雾,与空中飘落的雪花相遇,化作水珠粘在他们黑色的布甲上。
一年来,两人比试数次,已经十分熟悉对方,也没什么试探了。
钱宁先声夺人,枪走‘三叠浪’,虚刺苏泰面门,枪缨晃动间生石灰粉扬起,模糊他的视线。
苏泰刚要招架,钱宁骤变横扫,枪杆带着破空声直取苏泰腰肋——这招虚实相间的杀招,之前便曾击败过苏泰!
但苏泰经过‘奢王府’各路高手的锤炼,已非吴下阿蒙。只见他沉肩坠肘,枪杆如铁锁横江架住扫击!同时借力旋身,枪尖顺势挑向钱宁持枪的手腕。
“好一招逆浪翻江!”观战的枪术教头不禁大赞。一般的高手这一下就分胜负了。
但钱宁显然不一般,但见他手腕急翻,枪头划出弧线绞住苏泰枪杆,两杆木枪在半空绞作十字!
“苏泰,弄他!苏泰,弄他!”见两人开始角力,奢云珞大喊大叫,为苏泰助威。
但大部分同侪只是嗷嗷叫着助威,并没有倾向性。他们虽然不喜欢钱宁,可是怕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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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苏泰主动打破了僵局!
他借绞枪之势旋身半步,枪杆突然绷直,使出‘中平扎’直刺钱宁心口——此乃枪术正宗,经过一年的反复练习,他已经可‘枪扎一条线,出枪迅如电’了!
钱宁不闪不避,枪尖下沉,枪头贴着地斜挑苏泰膝弯,正是专破中平扎的下盘杀招。
苏泰却不退反进,双腿一弹,腾空一尺,枪尖竟在空中划出三道银环,第一环逼开钱宁刺来的枪尖,第二环直取咽喉!
钱宁仰身躲过前两枪,第三枪便到了他胸前。他忙横枪架于胸前——
谁知苏泰第三枪居然还有变化,使出了钱宁曾用过的九转螺旋扎,双手猛地一撮,枪身变成一道弧线,枪头绕开了钱宁的枪杆,正中他的胸口!
钱宁见避无可避,电光火石间松开了左手,右手滑至枪尾,单手握住枪纂处猛旋半周——长枪竟如仪刀般劈出,划一道凌厉的弧线,横扫苏泰肋下!!
这手‘脱枪变刀’的绝技本是马战杀招,苏泰从没见识过,同样来不及躲闪——
砰地一声,钱宁结结实实挨了一枪,白色的石灰在他胸口炸开!
“双中有效,平手!”担任主考的武训导高声喊道。
苏泰低头看向自己的肋下,那里被钱宁用枪尖扫过,留下了长长一道白印子。
钱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朝苏泰竖起大拇指道:“进步神速啊!”
“可惜还没赢你。”苏泰也很佩服钱宁,各种精妙的招式层出不穷,而且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使出,让人防不胜防,屡屡中招!
但起码自己能跟他打平手了,苏泰不禁信心倍增,沉声道:“明年,俺一定能赢你!”
“哈哈,你没机会了!”钱宁这才喘匀了气,把长枪往枪架上潇洒一丢,枪杆便不偏不倚落入了枪孔中。
“咋?”苏泰一愣。
“明天我就要离开泸州了。”钱宁笑道。
“去哪?”苏泰依依不舍,倒不是对他有感情,而是还没赢他一把呢。
“北京。咋,你还想追着去跟我打呀?”钱宁笑道。
“嗯。”苏泰点点头。“将来俺过了武乡试,也会去北京会试的。到时候咱们再打一场。”
“你这家伙,好胜心真强。”钱宁不禁失笑,上下打量他一番,寻思片刻,招招手让他靠近,对他耳语道:
“我要去当锦衣卫百户了,你还敢来吗?”
“啊?”苏泰果然吓了一跳,寻常人听到厂卫特务哪有不害怕的?但他旋即闷声道:“俺又不犯事,怕你个球?”
“哈哈,好。那就说定了,等你到了北京咱们再比一场!”钱宁笑道。
“俺上哪去找你啊?”苏泰问道。
“放心,只要你到了,我自然会去找你。”钱宁还没当上锦衣卫,就已经开始臭屁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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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这边,上完刘先生的考前特训课,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
第二天,苏录又到朱府,上完了今年的最后一堂《礼记》课。一切顺利的话,这也将是刚山先生教他的最后一堂课了。
整整一年时间,刚山先生为两个弟子讲完了‘三礼’所有的知识点。
直到这最后一堂课,刚山先生才说了实话。“你们是我教过最有天赋的弟子。”
“包括我吗?!”朱子和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的。”朱璋颔首道:“在我教过的弟子里,你能排第二了。”
“啊?”朱子和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差的……”
“今年我教给你们的内容,之前是要教三年的。”朱璋淡淡道。
“真的假的?”朱子和瞠目结舌道:“那干嘛要一年教完?玩人呢?!”
“因为明年你们就不是我的学生了。”朱璋却理所当然道:“老夫当然要在这一年里,把所学传授给你们。”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啊?没有我哥带着,我根本就跟不上趟的!”朱子和气坏了,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一年里却已经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就算有弘之带着,你能跟上趟,也已经很了不起了。”朱璋笑着安慰他道:“就当是挫折教育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早晚你会有这一天的。早点习惯没坏处。”
“……”朱子和有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不玩人吗?”
朱璋却已收起笑容,正色对二人道:“以你们现在的水平,应付童试绰绰有余了。所以好好考吧,争取一次过关,换上青衿回来见我。”
“三叔,咱们过年就得见面。”朱子和道。
“你闭嘴。”朱璋瞪他一眼。没想到把这家伙锐气挫掉之后,结果变成了个碎嘴子。
两人临走前又拜谢先生,苏录还提前给先生送了新年礼物——二郎酒业目前最高端的二十年陈酿两坛,还是贺岁版。
当然是从自家店里拿的。
这方面他其实有点随他小叔,比有马大方点有限……一个从来不请客吃饭,连定情信物都敢不买的人,还能指望他什么?
偏生刚山先生还就好点杯中之物,竟高高兴兴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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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这天,朱子和又陪苏录去老山长府上辞行。
庞山长在家修养了半年,双下巴变成了三下巴……
而且好像所有的气,都在那一场生完了,现在整天乐呵呵,听到什么消息都不生气了。
“来得正好,今年最后一期的邸抄到了。”庞山长笑道:“快瞧瞧吧,乐子大了。”
“是。”两人赶紧满怀期待地拿起邸抄,自从新君登基,看邸抄就多了太多的乐趣了。
说的是先前小王子趁着先帝驾崩,大举入侵宣府,击败总兵官张钧。
朝廷闻警,命左都御史史琳提督军务,保国公朱晖为征虏将军,接任总兵官,率大军前往宣府抵御小王子。
这是六月底的事儿。
八月底,史琳和朱晖方率大军抵达宣府,人家小王子已经掠夺完毕,准备满载而归了。
两人率军衔尾而追,击杀八十余贼,救回被掳人口两千七百多。小王子遂率众逃回草原,两人于是向朝廷告捷。
这时候乐子就来了——朱晖向朝廷列举的有功将士,居然多达两万多人!
兵部、大理寺前往核查,发现其所报多有不实。但监军太监苗逵却极力支持朱晖。而提督军务的史琳,这时候却去世了,没有人能制止两人,于是两万多将士全部给与赏赐,朱晖也被加封为太子太保。
然而朱晖仍然上奏,嫌朝廷所给录功太薄。兵部力争,说之前的赏赐已经非分,不能再加了。
然而小皇帝竟然听从了朱晖,再次升迁者有一千五百六十三人,朱晖本人也被加封为太保!
“看出乐子来没有?”已经彻底化身大明乐子人的庞山长笑眯眯问道。
“看出来了。”朱子和点头道:“自从土木之变后,兵部就在军中说一不二。而且眼下堂上官可是大名鼎鼎的刘大夏,这回居然没争过保国公,实在太打脸了。”
“刘大夏不是没争过保国公,而是没争过太监!”庞山长淡淡道。
“苗逵吗?”朱子和问道。
“不是。”庞山长摇摇头。
“刘瑾。”这时苏录轻声道。
“没错。”庞山长点头笑道:“这是个狠角色,本姓谈。景泰年间,自行阉割,因为依附姓刘的太监方得以入宫,便冒姓刘。”
“成化时,他便掌领教坊,受到宪宗皇帝的宠信。”庞山长接着道:“弘治年间,他犯了罪,依法当被处死,后得赦免,被贬谪到茂陵管理香火。”
“之后他就消失在了台前,我还以为他死了呢。”庞山长接着道:“没想到居然又被选去东宫侍奉太子了。听说他跟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等八个太监,一味诱导皇上游戏,进献各种珍玩,深得皇上宠爱,号称八党,也叫‘八虎’。”
庞山长有些幸灾乐祸道:“这一次就看出来了,皇上宠信八虎,甚于兵部。下面就看内阁的了,要是他们也奈何不了八虎,往后乐子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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