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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虎符照路

    青国历1827年的春天,来得迟缓而阴郁。

    料峭寒风依旧在帝都恢弘的宫阙间呜咽盘旋,卷起御道石缝里沉积了一冬的灰烬,也吹不散笼罩在琉璃瓦顶之上那层厚重的、名为“北境沦丧”的铅云。

    紫宸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空旷的穹顶,更衬得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身影单薄。

    新帝萧逸即位不过几年,眉宇间已经寻找不到那份稚气,此刻却被浓重的忧思和沉痛压得透不过气。

    阶下,匍匐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

    狗娃——这个从黎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少年亲兵,衣衫褴褛,骨瘦如柴,露出的皮肤上遍布冻疮和结痂的伤口,像一张被粗暴蹂躏过的破布。

    他一路躲过叛军追杀,穿越烽火连天的北境,靠着野草树皮和最后一口“要把东西送到”的执念,终于挣扎到了这象征着天下权力核心的殿堂。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高高捧起双手。

    掌心,是那半块被血与汗反复浸透、边缘已被磨得发亮的青铜虎符。

    虎形狰狞,符身上深深浅浅的暗红血渍早已干涸发黑,如同无数亡魂无声的控诉。

    “陛……陛下……”狗娃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神捕……刘大人……黎城……战死……命小的……交……交给小易哥……”

    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嘴角溢出带着血丝的涎水,身体摇摇欲坠,“大人说……守的不是城……是人心……是人心啊!”

    最后几个字,他用尽生命般吼出,随即眼前一黑,彻底瘫软在地,人事不省。

    殿内死寂。

    落针可闻。

    唯有新帝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半块被内侍小心翼翼捧到御案之上的虎符,在空旷中散发着无声的悲鸣。

    萧逸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虎符上。冰冷的青铜,刺目的血垢。

    他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座燃烧的孤城——黎城!

    看到了低矮城墙上,那个穿着破烂捕快服、挥舞铁尺、眼神如燃烧炭火的身影——刘老五!

    看到了最后那惨烈的巷战,血肉横飞,力竭而亡,以及那句穿透烽烟、直抵灵魂的临终遗言:“守的不是城,是人心!”

    一股尖锐的刺痛狠狠攫住了萧逸的心脏,比北境三城沦陷的急报更让他窒息。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虎符冰冷的边缘,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刘老五最后的心跳和滚烫的嘱托。

    守人心?这破碎的北境,这惶惶的天下,人心何在?这沉重的托付,又该交予谁手?

    “小易……”萧逸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一个在刘老五身边长大的年轻捕快,一个名字随着黎城陷落一同被掩埋在战报尘埃里的名字。

    这个名字,连同刘老五的遗言,像两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陛下!”一个洪亮而略显倨傲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老帅车丰,须发花白却腰杆笔挺,身着紫袍玉带,出班奏道,他瞥了一眼地上昏迷的狗娃和御案上的虎符,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黎城陷落,刘老五殉国,实乃壮烈!然北境糜烂,叛贼布克布鲁气焰嚣张,连克数城,苏什亦危在旦夕!

    当务之急,乃速遣大将,统精兵,雷霆扫穴,收复失地,以安社稷!”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将殿内弥漫的悲情冲淡,重新拉回到冰冷的现实——战争需要的是统帅,是胜利,而非一个捕快的遗言和一个无名小卒的悲鸣。

    “车帅所言极是。”萧逸的声音响起,异常地平静,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半块虎符上,

    “叛军凶顽,北境泣血,确需良将速平。车卿乃国之柱石,老成持重,此征北讨逆之帅印,非卿莫属。”

    车丰眼中精光一闪,脸上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矜持,正要躬身谢恩。

    “然——”萧逸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电,扫过阶下众臣,最终落回车丰脸上,“刘老五以命相搏,传此虎符遗言,其志可嘉,其忠可鉴。其所荐之小易……朕闻其勇毅,颇得刘捕真传。”

    他顿了顿,迎着车丰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朝堂上瞬间响起的细微骚动,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布:“擢李易为先锋将军,随车帅大军出征!望其不负神捕遗志,奋勇杀敌!”

    “陛下!不可!”兵部一将军立刻出列,声音急切,“军国大事,岂可因一捕快遗言而轻授要职?李易籍籍无名,骤登先锋之位,恐难服众,更恐贻误军机啊!”

    “是啊陛下!先锋乃大军锋刃,关乎首战胜败!当以宿将充任!”

    质疑之声顿起,殿堂嗡嗡作响。

    车丰虽未再开口,但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和不经意间摩挲腰间玉带的手指,已然流露出强烈的不满。

    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快,骤然与他麾下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平起平坐?简直是荒谬!

    萧逸端坐御座,年轻的脸上毫无波澜,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不容置疑的雷霆。

    “朕意已决!”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的冷硬,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刘老五守黎城两月,以残兵弱旅阻布克布鲁虎狼之师于城下,其能岂逊于宿将?他临终托付之人,朕信!此事,无需再议!”

    圣意如铁。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车丰袖袍下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旌旗猎猎,铁甲铿锵。

    三万青国精锐,如同一条黑色的钢铁洪流,在初春依旧荒凉的官道上蜿蜒北进,沉重的脚步踏起漫天黄尘,遮蔽了天光。

    帅旗之下,车丰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紫袍金甲,气度威严,只是那张刻满风霜的老脸上,始终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先锋队列最前方那个年轻挺拔的身影——李易。

    李易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轻甲,腰悬制式长刀,取代了捕快的铁尺。

    甲胄明亮,却掩不住他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肃杀。

    他紧抿着唇,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焦土和远处天际隐约的山峦轮廓。

    黎城燃烧的景象,大人浴血倒下的身影,狗娃嘶哑的哭喊,还有掌心中那半块虎符冰冷的触感和那句“守人心”的遗言,日夜啃噬着他的心,也锤炼着他的意志。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神捕大人身后跑腿的小捕快,他是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沉重使命的先锋将军!先锋,就是要第一个撞向敌人的刀锋!

    北境的风,裹挟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残破的村庄,焦黑的田野,倒毙路旁的尸骨,无声地诉说着布克布鲁叛军铁蹄的残暴。

    压抑的悲愤在每一个士兵胸中燃烧,行军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

    苏什城,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座北境曾经繁华的边城,此刻却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伤口。城墙多处坍塌,焦黑的痕迹如同丑陋的疮疤,叛军布克家族的猩红狼首旗在城头嚣张地飘荡。

    城下,叛军显然早有准备,营寨相连,鹿角壕沟密布,刀枪如林,反射着森冷的寒光。布克布鲁的主力,竟已陈兵于此!

    车丰勒马,望着那严阵以待的叛军阵势,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强攻?代价太大。

    围困?叛军粮草充足,苏什城内尚有被挟持的百姓,拖不起。

    “末将愿率本部死士,夜攀北城断崖!”李易清越而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他指着苏什城北面一段因山体滑坡而显得格外陡峭、几乎垂直的崖壁,那里防守相对薄弱。

    “只需打开一道缺口,大军便可趁乱掩杀!”

    车丰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李易,又望向那几乎不可能攀爬的绝壁,沉吟不语。

    风险太大,几乎是九死一生。但若能成功,确是破局奇招。

    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有几分把握?”

    “五成!”李易毫不犹豫,“为破贼,虽九死犹未悔!”

    “好!”车丰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决断,“本帅予你三百精锐死士!若成,首功归你先锋营!若败……”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冰冷刺骨。

    是夜,月黑风高。

    李易与三百名挑选出的敢死之士,口衔枚,马裹蹄,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然潜行至苏什城北断崖之下。

    仰望,峭壁如削,黑沉沉地压下来,令人窒息。叛军巡哨的火把在头顶晃动,如同恶魔的眼睛。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绳索铁钩摩擦岩石的细微声响。

    李易第一个咬住绳索,将短刀插入岩缝,手脚并用,如同壁虎般向上攀爬。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脚下的碎石簌簌滚落,每一次轻微的声响都让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汗水浸透内衫,又被冷风吹得冰凉刺骨。

    有人失手,闷哼着坠落,被黑暗无声吞噬。

    近了!更近了!

    城头叛军士兵倚着雉堞打盹的身影已清晰可见!

    李易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猛地发力,最后一个纵跃,如同扑食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城头!

    手中短刀寒光一闪,两个背对着他的叛军哨兵哼都未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上!”李易低吼一声。

    紧随其后的死士们纷纷翻上城头,如同出闸的猛虎,扑向猝不及防的守军!短促而激烈的搏杀瞬间爆发!刀光闪烁,血花飞溅!

    “敌袭!北城!北城破了!”凄厉的警报终于划破夜空!

    与此同时,城下,车丰一直紧盯着城头的方向。当看到约定的火把信号骤然在混乱的北城头亮起时,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苏什城洞开的北门方向,苍老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城门已开!三军儿郎!随本帅——杀!”

    “杀——!”积蓄已久的战意轰然爆发!早已枕戈待旦的青国大军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澎湃地冲向洞开的城门!喊杀声震天动地,瞬间淹没了苏什城!

    巷战惨烈。李易率领死士在城内左冲右突,如同尖刀般搅乱叛军阵脚,为大军开路。他手中的长刀早已卷刃,甲胄上溅满了敌人的鲜血。

    当他亲手砍倒苏什城叛军主将的将旗时,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

    硝烟弥漫的城头,车丰在亲兵的簇拥下缓缓登上。

    他紫袍金甲,纤尘不染,威严的目光扫过尸横遍地的战场和跪地投降的叛军,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矜持笑容。

    李易拖着疲惫染血的身躯上前复命:“禀大帅!叛军主将已诛,余部溃散,苏什城光复!”

    车丰的目光淡淡扫过李易和他身后那些伤痕累累、几乎站不稳的死士,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嗯,先锋营……辛苦了。”

    随即,他转向身边掌书记官,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速拟捷报!飞马传檄帝都及北境诸城!车丰奉天子命,率王师北讨叛逆,于苏什城下大破布克布鲁叛军主力,阵斩敌酋,一战复城!扬我国威!”

    捷报的字眼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在李易和身后死士们的心上。

    阵斩敌酋?那是他们用命换来的!一战复城?是三百死士攀上绝壁,用鲜血撕开的口子!

    李易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抬起头,望向车丰那张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光辉”的侧脸,胸中翻涌着屈辱与愤怒。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城下那些被解救出来、相互搀扶着走出藏身之所、脸上犹带惊惶泪痕的百姓时,神捕大人那句“守的不是城,是人心”的遗言,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沸腾的怒火冷却下来。

    他垂下眼睑,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只剩下嘴角一丝冰冷而坚硬的弧度。功绩可以抢走,但人心,抢不走。

    苏什大捷的余威尚在,车丰挟胜势,挥师西进,剑锋直指那个浸透了血与恨的名字——黎城!那座刘老五力战殉国、李易背负着半块虎符亡命而出的炼狱之城!

    布克布鲁显然被苏什的迅速陷落打乱了阵脚。黎城虽经修复,但守军士气低落,不复当年之勇。

    然而,困兽犹斗。布克布鲁将主力收缩于黎城及其周边险要,依托熟悉的地形,层层设防,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车丰大军顿兵于黎城外围险峻的山口之前,强攻数日,叛军据险死守,滚木礌石如雨,青国士兵伤亡惨重,寸步难进。战局,陷入了令人焦灼的僵持。

    帅帐内,气氛凝重如铁。车丰脸色阴沉,手指焦躁地敲击着地图上黎城的位置,听着各部将领汇报着攻坚的损失,眉头越锁越紧。

    强攻代价太大,围困则正中布克布鲁下怀,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末将愿领本部轻骑,绕道鹰愁涧!”李易的声音再次打破了僵局。他指着地图上一处标注着“绝险”的狭窄山涧,“鹰愁涧虽险,然叛军防守必疏。

    若能趁夜潜过,直插黎城背后,焚其粮秣,断其归路!黎城叛军必乱!届时大帅挥军正面强攻,内外夹击,可一战而定!”

    帐内诸将皆惊,倒吸一口冷气。鹰愁涧!那是一条连鹰隼都难以飞渡的死亡峡谷!涧底水流湍急,两侧峭壁千仞,猿猴难攀,更有传说中毒瘴弥漫!这简直是送死!

    车丰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李易:“你有把握过去?”

    “没有。”李易回答得异常平静,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但黎城就在眼前!大人英灵在上!此路若通,便是直捣黄龙的唯一生路!末将,愿以命相试!”

    又是这种不要命的决绝!车丰看着李易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心中那根名为“忌惮”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这小子……锋芒太露了!然而,此刻战局胶着,这看似疯狂的计划,却如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烛光。

    “好!”车丰拍案而起,声音带着一种赌徒般的狠厉,“本帅予你五百精锐轻骑!若能成功,黎城首功,本帅亲自为你向陛下请封!”

    五百轻骑,趁着浓重如墨的夜色,如同幽灵般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鹰愁涧,名不虚传。涧底咆哮的激流声震耳欲聋,湿滑陡峭的石壁在黑暗中如同巨兽的獠牙。

    没有路,只有前人或许留下的、早已被风雨侵蚀的浅浅凿痕。战马只能留在涧口,士卒背负着引火之物和短兵刃,手脚并用,在湿滑冰冷的峭壁上艰难挪移。不断有人失足,惨叫着坠入下方轰鸣的激流,瞬间被黑暗吞噬。

    有毒的瘴气在低洼处弥漫,吸入者头晕目眩,强撑着前行几步便无声倒下。

    李易冲在最前,指甲在岩石上磨得鲜血淋漓,每一次攀爬都是与死神的搏斗。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黎城!大人倒下的地方!必须过去!

    当黎熹微的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时,李易和仅存的不到两百名形容枯槁、如同地狱归来的战士,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道山脊。

    黎城那熟悉的、带着创伤的轮廓,赫然出现在下方薄雾笼罩的谷地之中!

    而叛军庞大的粮草辎重营地,就设在城西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上,守卫松懈!

    没有片刻犹豫!李易眼中血丝密布,如同受伤的孤狼发出低吼:“点火!杀进去!”

    两百名从鬼门关爬出来的战士,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狂吼,如同下山猛虎,直扑毫无防备的叛军粮营!

    火把点燃了干燥的草料,引燃了堆积如山的粮袋!冲天的烈焰瞬间腾起,浓烟滚滚,遮蔽了半个黎城的天空!

    叛军营寨大乱,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

    “粮草!粮草起火了!”

    “青狗从后面杀来了!”

    巨大的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与此同时,正面苦苦鏖战的车丰大军,看到了黎城后方冲天的火光和浓烟!车丰精神大振,拔剑怒吼:“援军已至!布克布鲁粮草已焚!三军将士!破城就在今日!杀!”

    憋屈了数日的青国士兵,士气瞬间爆燃!如同汹涌的怒潮,向着因后方大乱而军心动摇的黎城防线发起了排山倒海的猛攻!

    黎城,这座吞噬了神捕刘老五的坚城,在内外夹击之下,终于发出了绝望的**。城门被撞开,青国士兵蜂拥而入!巷战再次爆发,但这一次,攻守易势!失去了粮草和退路的叛军,抵抗迅速瓦解。

    当车丰在亲兵护卫下,踏着叛军的尸体,以征服者的姿态再次踏入黎城残破的街道时,城中大火犹未完全熄灭,黑烟弥漫,空气中充满了焦糊和血腥的味道。

    他看到了在城中心指挥残部扑灭余火、组织安置百姓的李易。

    李易的铠甲布满刀痕箭孔,半边脸被烟火熏得漆黑,手臂上缠着浸透鲜血的布条,整个人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正指挥着士兵们从废墟中扒出幸存的百姓。

    车丰的目光扫过李易疲惫却挺直的背影,又望向那些被士兵搀扶出来、对着李易感激涕零、甚至跪地叩拜的黎城百姓,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更深沉的忌惮瞬间攫住了他。

    又是这样!这小子不仅敢拼命,竟还收揽人心?!他勒住马,远远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去:“李易将军。”

    李易闻声转身,沾满烟灰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依军礼抱拳:“大帅!”

    车丰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语气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关怀”:“辛苦了!此番焚粮破围,你部居功至伟!本帅自会如实……上奏天听!”

    他刻意加重了“如实”二字,随即话锋一转,变得不容置疑,“然,叛军虽溃,布克布鲁未擒,余孽尚存!你部伤亡惨重,亟需休整。追歼残敌、清剿叛逆之事,本帅自有安排!你且专心安置百姓,扑灭余火,稳固城防!”

    又一次!轻飘飘的“居功至伟”,然后便是剥夺军权,打发去做安抚民生的琐事!李易身后的士兵们脸上都露出了愤懑之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李易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车丰,望向城中那片曾经爆发过最后巷战、如今已成废墟的区域——大人倒下的地方。他的眼神深处,仿佛有两团幽冷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

    他没有争辩,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充满死亡与新生气息的空气,抱拳的手未曾放下,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末将……遵命!”

    黎城光复的捷报,再次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向帝都。

    奏报上,车丰的名字熠熠生辉,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统帅,是亲冒矢石、指挥若定的柱石。

    至于李易?只在犄角旮旯里提了一句“先锋营亦奋勇”,再无其他。车丰独揽大功,加官进爵的恩旨如同预料般迅速抵达前线。

    一时间,车丰麾下诸将弹冠相庆,唯有李易和他的部下,在黎城废墟中默默地清理着战场,收敛着同袍和百姓的遗骸。

    布克布鲁的主力在黎城一战中损失惨重,败走西北荒漠深处。

    布克家族内部因连番惨败而分崩离析,曾经追随布克布鲁的部族首领纷纷倒戈或自立。

    青国朝廷发出海捕文书,悬赏万金,缉拿叛首布克布鲁。曾经席卷北境的叛军领袖,转瞬间众叛亲离,惶惶如丧家之犬。

    黎城残破的县衙,临时充作李易的住所。

    深夜,油灯如豆。李易摊开一张粗糙的北境舆图,手指在布克布鲁最后消失的西北荒漠区域缓缓移动。

    他的面前,摆放着几份刚刚由秘密渠道送来的密报,来自那些曾被迫依附布克布鲁、如今人心浮动的部族。狗娃肃立在一旁,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

    “大人,”狗娃低声道,“按您的吩咐,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都说……都说车大帅恨布克布鲁入骨,破城后下令掘地三尺也要生擒他,押回帝都千刀万剐,以儆效尤……还特意提到,车帅最恨别人提黎城旧事,说那是他平生唯一败绩……布克布鲁若敢再踏足黎城半步,便是自寻死路……”

    李易的手指停在黎城的位置,久久不动。

    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恨黎城旧事?平生唯一败绩?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车丰贪功,布克布鲁桀骜。一个害怕被人揭开伤疤,一个最恨被人视为败将。人性,有时便是最锋利的武器。

    “还不够。”李易的声音低沉如冰,“再加一把火。就说……车丰在黎城立碑,刻‘车丰大破叛贼布克布鲁于此’,日夜派人看守,扬言要将布克布鲁的人头永远钉在那碑上谢罪。布克布鲁若还有半分昔日枭雄的血性……”

    狗娃眼睛一亮:“小的明白!这就去办!定让那布克布鲁听得七窍生烟!”

    密报如同无形的蛛网,通过那些摇摆不定的部族,悄然渗入西北荒漠深处。

    一个刻意扭曲、充满挑衅与羞辱的“事实”,精准地投向了那个被失败、背叛和愤怒煎熬得几乎疯狂的灵魂——布克布鲁。

    青国历1827年,深秋。

    黎城在缓慢地舔舐伤口,重建着断壁残垣。

    车丰大军主力已班师回朝,只留下部分兵马驻守。

    李易以协助善后之名留了下来。这一夜,月黑风高,寒露深重。

    黎城中心那片曾爆发最后血战的废墟之上,一座新立的石碑在夜色中沉默伫立。石碑简陋,上面刻着的字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周围一片死寂。

    子夜时分。一个高大、佝偻却依旧带着猛兽般气息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废墟边缘。布克布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疯狂与不甘的火焰,死死盯着远处那块在夜色中只能看到轮廓的石碑。

    耻辱!车丰竖碑?!将他钉在耻辱柱上?!败军之将?不!他布克布鲁还没死!黎城!他失去的,要亲手拿回来!哪怕只是砸碎那块该死的碑!

    复仇的怒火彻底焚毁了最后一丝理智。布克布鲁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暴熊,猛地从藏身处冲出,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块象征着无尽羞辱的石碑!

    就在他踏入石碑周围那片开阔地的刹那!

    “布克布鲁!纳命来——!”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撕裂夜空!

    无数火把骤然从四周的断壁残垣后亮起!

    将这片小小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李易一身玄甲,手持长刀,如同复仇之神般从阴影中一步踏出,堵死了布克布鲁唯一的退路!

    他身后,是数百名早已埋伏多时、眼中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精锐士兵!冰冷的弓弩,森寒的刀枪,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布克布鲁猛地刹住脚步,环顾四周,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杀局!

    他脸上肌肉疯狂扭曲,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绝望与暴戾:“小杂种!是你?!车丰的走狗!”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如今已布满缺口的沉重阔剑,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就凭你们?!也想拿我布克布鲁的人头?!”

    “取你狗命,祭我大人忠魂!”李易的声音冰冷刺骨,没有任何废话,长刀向前一指,“杀!”

    箭雨如蝗!刀光如林!士兵们怒吼着扑上!布克布鲁狂吼着挥舞阔剑,如同陷入绝境的疯虎,每一剑都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瞬间劈飞了几名冲在前面的士兵!然而,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都是复仇的刀锋!他再勇猛,也挡不住这同仇敌忾的围杀!

    噗嗤!一杆长矛刺穿了他的大腿!布克布鲁一个趔趄!紧接着,数把钢刀狠狠砍在他的后背和肩头!鲜血狂飙!他发出痛苦的怒吼,阔剑横扫,逼退近身的敌人,但脚步已踉跄不稳。

    李易动了!他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在布克布鲁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猛地突进!长刀化作一道撕裂夜空的凄厉寒芒,带着积郁了无数日夜的血仇与悲愤,精准无比地斩向布克布鲁粗壮的脖颈!

    刀光过处,血泉冲天!

    布克布鲁那颗须发虬结、犹自圆睁着不甘与疯狂的头颅,高高飞起,在火光的映照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弧线,最终“咚”地一声,沉重地砸落在废墟的尘土之中,滚了几滚,恰好停在石碑脚下。无头的尸身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溅起一片烟尘。

    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士兵们粗重的喘息。

    李易缓缓收刀,刀尖滴落的血珠在尘土中砸开小小的深坑。他看也没看地上布克布鲁的头颅,一步步,沉重地走到那块新立的石碑前。火光下,碑上刻的字清晰可见——并非“车丰大破叛贼布克布鲁于此”,而是“神捕刘公讳老五忠烈殉国处”。

    他解下腰间的水囊,里面装的不是水,是烈酒。他拔开塞子,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倾倒在冰冷的石碑脚下,渗入这片浸透了大人鲜血的土地。

    “大人……”李易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叛首布克布鲁,伏诛于此!黎城……已复!”他顿了顿,仰起头,望向帝都的方向,也望向这片饱经战火蹂躏、正在艰难复苏的土地和那些在夜色中默默围拢过来的、眼神复杂的黎城百姓。

    火光跳跃在他年轻却坚毅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有复仇的快意,有深沉的悲痛,更有一种历经劫难后淬炼出的、如同磐石般的信念。

    “您的话,小易……记下了。”他对着石碑,对着这片夜空,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郑重宣告:

    “城已复,人心……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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