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国历1828年的初春,寒意依旧砭骨。
通往神捕刘老五故乡的官道上,蜿蜒着一支沉默得令人窒息的队伍。
三十二名精壮士兵肩扛一副厚重乌黑的铁木棺椁,步伐沉重划一,踏在尚未返青的冻土上,发出闷雷般的回响。
没有招魂幡,没有哀乐,唯有棺椁前端,一方小小的神捕铁尺,用素麻布仔细包裹着,在料峭寒风里微微颤动。
李易一身素白麻衣,腰悬长刀,徒步走在棺椁最前方。
他的脸比黎城的风雪更冷峻,眼窝深陷,颧骨嶙峋,仿佛所有的血肉都被这两年的血火与悲恸熬干了,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支撑着沉重的魂灵。
唯有那双眼睛,幽深如寒潭,偶尔掠过棺椁时,才翻涌起刻骨的痛楚。他手中紧攥着一个粗布口袋,里面是早已干涸发黑的黎城焦土——那是大人最后战斗过的地方。
队伍行至一处岔路高坡,李易停下脚步。
他解开布囊,抓出一把冰冷的黑土,细碎的颗粒夹杂着未曾燃尽的木炭屑。
他走到棺椁旁,将手伸入棺盖预留的气孔,小心翼翼地将这把来自黎城的泥土,撒在刘老五覆着素帛的遗体胸口。
“大人,”他的声音低哑,几乎被风声吞没,
“回家了。您用命守的城……李易替您看着。”
指尖触碰到冰冷僵硬的躯体,黎城巷战最后那惨烈的画面瞬间撕裂脑海——大人力竭扑向布克布鲁的背影,透胸而出的矛尖,还有塞入他手中那半块染血的虎符……
李易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强行压下翻涌的血气。
他缓缓抽回手,指尖残留着泥土和死亡的冰冷气息。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棺椁,仿佛要将那沉默的轮廓刻进骨血,然后决然转身。
“走!”
队伍再次启程,沉默地融入早春苍茫的天地。
帝都,紫宸殿。熏炉里龙涎香的暖意驱不散殿宇深处的空旷森冷。
新帝萧逸高踞御座,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神情,唯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几分复杂的心绪。
阶下,李易一身风尘仆仆的素白麻衣未换,单膝跪地,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殿中的寒铁枪。
“爱卿平身。”萧逸的声音带着刻意放缓的温和,目光扫过李易苍白瘦削的脸颊和眼中挥之不去的血丝,心头那根名为“黎城”的刺又被拨动了一下。
刘老五的死,终究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他抬了抬手,内侍总管立刻躬身捧上一个紫檀托盘,红绒布上,一方沉甸甸的紫金帅印在殿内烛火下流转着令人心折的华光。
“北境初定,然百废待兴,尤需柱石。爱卿诛布克,复黎城,功在社稷。”
萧逸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恩赏意味,“此镇北元帅印,统摄北境三军,非卿莫属。望卿……”
“陛下!”李易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平静无波,却像一盆冰水浇在暖炉上,瞬间掐断了萧逸后面所有封赏恩荣的话语。
他没有看那近在咫尺、足以让无数武将疯狂的紫金帅印,只是深深垂下头颅,目光落在自己沾满归途尘土的靴尖。
“神捕刘公遗骸已归故土安葬,遗志得偿。末将斗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刀刻,
“请辞帅印,但求一黎城守将之职。刘公以血守黎城,末将……愿继其志,守其城,安其民。”
殿内死寂。
萧逸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冕旒后的眼神陡然锐利如针。
阶下侍立的几位重臣,如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之流,更是瞬间交换了惊诧与微妙的眼神。拒帅印?求守将?这简直……不识抬举!
更是对朝廷恩典的莫大轻慢!
萧逸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缓缓收紧,骨节泛白。
他看着阶下那颗低垂的、无比固执的头颅,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与隐隐的怒意升腾而起。
又是黎城!又是刘老五!那捕快和他那句“守人心”,难道成了这年轻将军心中无法逾越的丰碑,连皇权恩赏都黯然失色?
他盯着李易,目光沉沉,似要穿透那单薄的肩背,看清他心底到底在想什么。
良久,那紧绷的气氛几乎要凝成实质,萧逸才缓缓松开手指,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哼。
“准。”
黎城的春天,来得比帝都更晚,也更艰难。当李易再次踏上这片焦黑的土地,寒风依旧裹挟着未曾散尽的硝烟和尸骸腐朽的淡淡气息。
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幸存的百姓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惊弓之鸟。
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只有黎城县丞带着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胥吏,惶恐地跪在寒风中。李易扶起他们,目光扫过这片满目疮痍,没有一句废话。
“清点人口,登记造册。”
“开义仓,按人头放粮,老弱妇孺双倍。”
“征发青壮,清理废墟,首要疏通水源,重建居所。”
“召集城内城外所有医者,集中药材,防疫治病。”
一道道指令清晰、冷硬,如同他腰间长刀出鞘的寒光,迅速劈开了黎城绝望的麻木。
他以铁腕整肃了车丰留下的骄兵悍卒,斩了几个趁乱劫掠、欺压百姓的兵痞,悬首城门示众三日。
混乱的秩序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嗤啦一声,瞬间凝固、降温。
秩序初定,李易的目光投向了城外焦黑的田野和荒废的商道。
黎城地处北境要冲,曾是沟通中原、草原乃至西北异域的重要商埠。
战火焚尽了一切。他亲自带人踏勘土地,引山泉灌溉,改良耕具,将从安言商人那里换来的耐寒耐旱的种子分发下去。
他下令在黎城旧址边缘,靠近水源、地势稍平处,划出大片区域,重建集市。
消息如同春风,艰难却执着地吹过了边境的雪山和荒漠。
先是零星的、胆大的安言药商,驮着珍贵的雪莲、虫草,试探着踏入这座刚刚褪去血腥味的城池。
李易亲自坐镇集市,严令公平交易,军卒维持秩序,严惩欺行霸市。
安言人用上好的药材,换走了急需的盐铁布匹,满意而归。
接着,道朗人运着闪闪发亮的矿石来了,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赶着成群的牛羊、驮着厚厚的毛皮来了,甚至更遥远的异国商旅,也带着香料、宝石,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黎城新市。
沉寂多年的商道渐渐复苏,驼铃声、马蹄声、不同口音的讨价还价声,如同生命的脉搏,重新在这片死地上跳动起来。
集市上的货物堆积如山,安言人青翠欲滴的药草散发着独特的清香,道朗人矿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晕,游牧民族雪白的羊毛、厚实的皮子散发着草原的气息,异国的香料混合着一种奇异的活力。
李易时常独自站在集市边缘的高处,看着下面熙攘的人群,看着那些因为交易成功而露出的、久违的、带着希望的笑脸。
他紧抿的嘴角,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暖意。大人,您看,人心在暖,城在活。
帝都,宰相府。
暖阁内熏香馥郁,炭盆烧得正旺。
当朝右相中书令苟冬希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保养得宜的手指捻着一份来自北境的密报,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芒。
他面前,恭敬地站着户部尚书。
“相爷,您看这黎城……”户部尚书小心翼翼地道,“那李易,不安分啊。开了集市,引了那么多化外之民进来交易,税赋倒是收了一些,可这隐患……”
苟冬希慢条斯理地将密报丢进炭盆,火舌瞬间将其吞噬。
他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带着一种慵懒的寒意:
“隐患?何止是隐患!安言人、道朗人、那些茹毛饮血的游牧蛮子,还有不知根底的异国商旅,鱼龙混杂,聚集边境!他们今日能来做买卖,明日就能探我虚实!黎城乃北境门户,刚刚经历战火,元气未复,若让这些外族势力坐大,甚至暗中勾结……”
他冷笑一声,放下茶盏,目光如毒蛇般盯住户部尚书,
“再者,商贾重利轻义,边贸一开,多少铁器、盐巴、布帛甚至军资流了出去?长此以往,是资敌还是强我?朝廷的威严何在?边境的安稳何存?”
户部尚书额角渗出冷汗:“相爷高见!下官愚钝!只是……那李易是陛下亲点的守将,又有平叛之功,贸然……”
“功?”苟冬希嗤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诮,“匹夫之勇罢了!陛下仁厚,念其旧功。然我等身为宰辅,岂能坐视其行差踏错,祸乱边境?”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枯树,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北境初定,当以休养生息、稳固防务为要!传本相钧令,即日拟旨,颁行北境及所有边关——为绝外患,肃清边陲,自即日起,严禁一切非我青国子民入境贸易!违令者,以通敌论处!所有已开边市,即刻关闭!现有滞留之外族商旅,限期离境,逾期强逐!”
冰冷的旨意,如同腊月里最凛冽的罡风,裹挟着帝都权谋的寒意,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狠狠扑向刚刚透出一丝春意的北境。
黎城新市,昨日还人声鼎沸,货物如山。
今日,却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瞬间冰封。青国士兵持戈挎刀,面色冷硬地驱赶着茫然无措的异族商旅。
安言人抱着被摔碎的珍贵药材匣子,欲哭无泪;道朗人看着被勒令丢弃的矿石,眼中喷火;
游牧汉子护着被抢夺的牛羊皮货,发出愤怒的低吼;异国商旅徒劳地挥舞着盖有黎城官印的贸易许可文书,被粗暴地推搡出城。
“凭什么?!”
“我们有文书!是你们将军允许的!”
“我们的货!我们的钱!”
绝望的质问和愤怒的抗议在寒风中回荡,换来的是更凶狠的推搡和冰冷的刀鞘。
李易站在城楼上,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脸色铁青如铁,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看着城下那片刚刚点燃生机就被粗暴踩灭的狼藉,看着那些异族商旅眼中燃起的、从惊惶到绝望再到刻骨仇恨的火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顶门,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禁商令!好一个绝外患!这分明是自毁长城,生生将可能的朋友逼成死敌!
然而,皇命如山。
集市散了,黎城刚刚复苏的生机如同被掐断了根茎的幼苗,迅速枯萎。更深的寒意,却从更远的边境之外,悄然弥漫开来。
北风卷地,白草摧折。边境线外,一处背风的低洼山谷里,几十顶破旧的毡帐在狂风中瑟瑟发抖。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披着厚重陈旧皮袍的汉子,正死死抱着怀里一个瘦小的、脸颊烧得通红的小女孩。女孩气息微弱,浑身滚烫,小嘴里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
“阿爸……冷……疼……”细弱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算格仁的心上。
他是附近三十几个小部族临时推举出来的头领,一个粗豪的草原汉子,此刻却急得双目赤红,如同笼中困兽。
“药!药呢?!”他对着帐外嘶吼,声音沙哑绝望。
一个部族老人颤巍巍地捧着一把晒干的、不知名的草根进来,老泪纵横:“头人……没……没有安言人的雪莲退烧散……这些……这些不管用啊……城里……城里也买不到……青国人……不让进了……”
算格仁看着老人手中那毫无用处的草根,又低头看着怀中女儿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悲愤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起了那些被青国士兵踩在泥里的药材,想起了那个叫李易的将军曾许诺的公平交易和安宁……都是骗局!冰冷的骗局!
“啊——!”算格仁猛地仰天发出一声凄厉如受伤孤狼的长嚎,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轻轻放下女儿滚烫的小身体,猛地抽出腰间沉重的弯刀,冲出毡帐!
寒风如刀,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虬髯怒张的脸上。
他高举弯刀,对着山谷中那些同样因寒冷、饥饿、疾病和绝望而骚动不安的族人,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声音在狂风中炸开,带着泣血的悲怆:
“青国人!断了我们的盐!断了我们的铁!断了我们救命的药!他们逼死我们的牛羊!现在,又要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孩子冻死!病死!饿死!”
他猛地指向南方黎城的方向,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
“抢!去抢我们活命的东西!安言人!道朗人!所有被青国抛弃的兄弟!拿起你们的刀!跟着我算格仁!杀进黎城!要么抢回活路!要么——就死在回家的路上!”
绝望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干柴!
被剥夺了最后希望的安言人、道朗人、以及众多被禁商令逼入绝境的游牧部族,压抑已久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
他们红着眼,举起了生锈的刀枪、简陋的弓箭,驱赶着瘦骨嶙峋的马匹,汇聚成一股裹挟着无边愤怒与毁灭欲望的洪流!
马蹄踏碎了边境河面上薄脆的冰层,如同滚动的闷雷,带着席卷一切的狂暴,狠狠扑向刚刚平静不久的黎城!
黎城警钟长鸣,凄厉刺耳,瞬间撕裂了边境初冬的宁静。
城楼上,守军士兵望着远方地平线上腾起的、如同沙暴般席卷而来的烟尘,听着那越来越近、震得脚下城墙都在微微颤抖的马蹄轰鸣,无不脸色煞白。
李易一身玄甲,按剑立于城头,猎猎寒风鼓荡着他的大氅。
他脸色冷硬如铁铸,目光死死盯着那支混杂着各式服饰、武器杂乱却杀气冲天的乱军洪流。为首那魁梧如铁塔、挥舞着巨大弯刀的汉子,正是算格仁!
那癫狂的咆哮声,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其中毁天灭地的绝望与仇恨。
“将军!是算格仁!他们疯了!人太多了!”副将声音带着惊惶。
李易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乱军中一张张被仇恨扭曲的脸,扫过他们褴褛的衣衫和瘦弱的马匹,最终定格在算格仁那双赤红如血、只剩下毁灭的眼睛上。
禁商令……他胸中那股冰冷的怒火再次升腾,几乎要将他吞噬。
帝都那些高坐暖阁的蠹虫!
他们的一道旨意,便轻易将无数人推入了绝境,点燃了这滔天战火!
“开城门。”李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
“将军?!”副将和周围士兵都惊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开城门!骑兵随我出城!步兵守城!”
李易重复,语气不容置疑,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刀,刀锋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芒!
沉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
李易一马当先,身后是黎城仅有的三百精锐轻骑,如同一股黑色的钢铁激流,迎着那席卷而来的狂暴怒潮,决然对冲而去!
城上城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两支洪流,一支是绝望愤怒裹挟的杂乱洪流,一支是沉默如铁、纪律严明的黑色锋矢,在黎城以北的开阔荒原上,轰然对撞!
人仰马翻!血光迸溅!怒吼与惨嚎瞬间交织成一片!
李易的长刀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雨。
他的目标无比明确——直取算格仁!他像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混乱的敌阵,所过之处,人浪翻卷!
算格仁也看到了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狂吼着,巨大的弯刀带着开山裂石的风声,狠狠劈向李易!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两人胯下战马同时悲鸣着后退数步!巨大的反震之力让两人手臂都是一麻!
“算格仁!”李易的声音在震天的厮杀中穿透力极强,带着冰冷的怒意,“看看你身后!看看你的族人!他们跟着你冲出来,是求活路!不是送死!”
算格仁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根本不听,再次挥刀狂劈:“少废话!青国狗!还我女儿命来!”
刀光如匹练,再次纠缠在一起!
李易的刀法更快、更刁钻,几个回合下来,算格仁身上已添了几道血口。
周围的乱军虽众,但在黎城骑兵精准的穿插切割下,阵型迅速崩溃,死伤惨重。
“啊!”一声惨叫,算格仁的战马被李易的亲兵刺中前腿,轰然倒地!
算格仁庞大的身躯重重摔落尘埃!未等他挣扎起身,冰冷的刀锋已如影随形,精准地抵在了他粗壮的咽喉之上!
只需轻轻一送,便能了结这乱军首领的性命!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
周围还在搏杀的乱军和黎城骑兵都下意识地停手,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刀和刀下怒目圆睁的算格仁身上。
李易居高临下,玄甲染血,目光如冰锥般刺入算格仁疯狂的眼眸深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喧嚣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乱军士兵的耳中:
“要战?”他手腕微动,刀锋在算格仁咽喉上压出一道细微的血痕,“我奉陪!黎城就在身后,你们可以试试,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的箭利!看看你们最后能有几个人活着回去,告诉你们的帐篷里等着的妻儿老小,你们是为什么死的!”
他顿了顿,刀锋并未离开,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衣衫褴褛、脸上交织着仇恨与恐惧的乱军士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决断:
“要和?”他猛地收回长刀,刀尖指向黎城的方向,“明日!黎城西门集市重开!盐巴、布匹、药材……只要你们按规矩交易,该有的,一样不少!我李易,以这把刀立誓!”
死寂。只有寒风卷过荒原的呜咽,和伤者压抑的**。算格仁躺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脖子上冰冷的刺痛感还在,但李易的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被仇恨和绝望填满的心上。
战?真的能赢吗?看看周围倒下的族人……和?集市重开?药……他猛地想起毡帐里气息奄奄的女儿,那微弱的**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回响。
他死死盯着李易那双毫无惧色、只有一片坦荡与决绝的眼睛。那双眼睛深处,没有胜利者的嘲弄,只有一种同样沉重的、对这片土地和生灵的痛惜。
“……”算格仁喉咙里发出一阵野兽般的低吼,最终,那赤红的疯狂火焰一点点熄灭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渺茫的希冀。
他挣扎着,用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猛地撑起身体,单膝跪地,对着李易,也对着所有残存的族人,嘶哑地吼道:
“好!算格仁信你一次!集市重开!若有药……救我女儿!”
李易收刀入鞘,伸出手:“一言为定!”
两只沾满血污、代表不同立场却同样被逼到绝境的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在无数双惊愕、复杂、又隐隐带着一丝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重重握在了一起!
当夜,在黎城西门临时支起的军帐内,一盆炭火驱散了些许寒意。
一张粗糙的羊皮卷摊开在简陋的木案上。李易与算格仁,以及几位主要的安言人、道朗人头领围坐。
帐内气氛凝重而微妙。李易提笔,在羊皮卷上郑重写下条款:黎城西门设互市,各族凭特制木符入市公平交易,严禁劫掠,违者共诛。黎城驻军保证市集安全,各族约束部众,不得袭扰边境。
“画押!”算格仁第一个咬破拇指,将一枚鲜红的指印重重按在羊皮卷上,如同按下一个沉重而充满未知的血誓。
安言人、道朗人的头领也相继按下指印。
李易取过自己的黎城守将印信,蘸了印泥,在盟约下方,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鲜红的印文在羊皮卷上洇开,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
炭火噼啪作响,映着羊皮卷上鲜红的指印与印信,在众人眼中跳动着微弱却真实的光。
算格仁看着那方盖着黎城守将印的朱红印记,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松动,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把脸,将泪水与血污一同拭去:“明日……真的能有药?”
李易颔首,声音因连日奔波与厮杀更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今夜我便派人清点城内药材,优先送抵你的部族。”
他望向帐外漆黑的夜色,玄色大氅下摆还滴着未干的血珠,
“盟约既立,便是休战的开始。你们的族人可以先在城外山谷安营,待明日集市备好,按规矩交易,无人敢拦。”
安言药商头领颤声追问:“将军,那……帝都的禁商令?”
李易沉默片刻,腰间长刀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有我在一日,黎城的集市便开一日。
朝廷那边,我自会回话。”他没说的是,这回话背后,或许是万丈深渊,但此刻看着帐内这些被生计逼到绝路的异族头领,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求生欲,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那份早已拟好的奏折——他要将禁商令的恶果、边境的实情,连同这份盟约,一并呈给那位高居帝都的新帝。
三日后,黎城西门集市果然重开。
青国士兵维持着秩序,安言人的药草、道朗人的矿石、游牧部族的毛皮,重新在临时搭建的摊位上铺开。
虽然规模远不及从前,气氛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但讨价还价的声音、钱币交接的脆响,终究驱散了死亡的阴霾。
算格仁的小女儿喝上了安言人的退烧汤药,烧势渐退,这个消息像一粒种子,让脆弱的和平多了几分底气。
李易站在城头,看着下方渐趋热闹的集市,玄色大氅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将那份详述边境实情、力陈开边贸之利的奏折,连同盟约副本,交给最信任的亲兵,再三叮嘱:“务必亲手交到陛下手中,若有人拦截……设法绕路,不惜一切代价。”
亲兵领命,快马加鞭奔向帝都。李易望着他消失在官道尽头的背影,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帝都的寒意,比北境的风雪更刺骨,他早已预料到,那份奏折或许送不到御前,或许送到了,也只会引来更深的猜忌。
七日后,黎城。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集市上已有了熙攘的人流。
李易正在城衙处理公文,忽闻城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并非青国骑兵的制式马蹄铁声,而是更密集、更凌厉的铁蹄踏地声。
他心中一紧,猛地起身,腰间长刀瞬间出鞘!
“将军!城外……城外来了一队禁军!打着‘奉旨查办’的旗号!”亲卫慌张来报。
李易瞳孔骤缩。
禁军?奉旨查办?这么快?他快步登上城楼,果然见一支甲胄鲜明的禁军队伍,簇拥着一顶黑色轿子,已至城下。
为首的禁军统领面无表情,见李易现身,厉声喝道:“黎城守将李易接旨!”
李易单膝跪地,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黎城守将李易,罔顾皇命,私开边市,更胆大包天,私通外敌,缔结盟约,形同叛逆!着即革去官职,押解回京,交由三司会审!钦此!”
“私通外敌?形同叛逆?”李易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愤怒,“陛下!臣有奏折上奏!禁商令害民,盟约是为边境安宁!臣绝无通敌!”
禁军统领冷笑一声,挥了挥手:“李易,陛下只看结果。你的奏折?怕是连宣政殿的门都没摸到吧?拿下!”
数名精悍的大内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上城楼,铁链哗啦作响。
李易没有反抗,他看着城下那些闻讯赶来、惶恐不安的异族商旅,看着城楼上不知所措的黎城士兵,最终闭上眼,任由冰冷的铁链锁住了双手。
“将军!”亲兵嘶吼着想要上前,被禁军厉声喝止。
李易睁开眼,声音平静得可怕:“都退下。守好黎城,守好集市。”他最后望了一眼这片用血汗重建的土地,望了一眼那方在风中微微颤动的、属于刘老五的神捕铁尺,被侍卫粗暴地推搡着,走下城楼。
黑色轿子停在面前,禁军统领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充满嘲讽:“李易将军,请吧。帝都的天牢,正等着您呢。”
李易昂首走入轿中,铁链拖地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轿子缓缓抬起,调转方向,朝着帝都的方向驶去。他坐在黑暗的轿中,听着外面渐远的、黎城百姓压抑的哭泣声,听着风吹过轿帘的呜咽,忽然想起刘老五临终前塞给他半块虎符时说的话:“守黎城易,守人心难……”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狭小的轿内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与不甘。
原来,最难守的,从来不是城,也不是人心,而是那深宫内院的猜忌与权谋。
他终究没能替大人守住黎城的安宁,反倒成了帝都权谋的阶下囚。
轿子一路向南,将北境的风雪与新生的春意远远抛在身后。
黎城的焦土,集市的喧嚣,异族的盟约,都成了他“私通外敌”的罪证。
而那封八百里加急送入宫门的密报,此刻正躺在宰相苟冬希的案头,旁边压着的,是李易那封从未送达御前的奏折。
青国历1829年的春天,北境刚暖,帝都的寒意,却已将一位守土将军,拖入了不见天日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