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胤植浑浑噩噩地走在廊下,两名白莲教士兵将他带到一处偏房前便转身离去。
毕竟人家话都说到那份上了,祖宗基业都让你一锅端了,还要为你效死,高低也不能让人家再住监牢了不是。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他怔在当场。
房间狭小得转身都难,墙面斑驳,唯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掉漆的木桌。这与昔日雕梁画栋、仆从如云的衍圣公府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桌上放着一叠上好的宣纸和笔墨,这简单的文房四宝,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光滑的纸面,猛地缩回,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他踉跄后退,颓然跌坐在地,冰冷的寒意透过衣料直刺肌肤。
完了,全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彻底清醒。千年积累的财富被抄没,各房族人或囚或死,往日的煊赫与权势,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他想起府库中堆积如山的金银,粮仓里满溢的米谷,还有那些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地方官员……如今,都成了镜花水月。
他瘫坐在地上,脑海中一片混乱,脑子里快速的将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复盘了一遍。
他孔胤植——孔家第第六十四代孙,竟然投降了那个被大明朝廷定位邪教的白莲教,他都不敢想象,大明士林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掀起多大的浪潮。
他们孔家恐怕将会被彻底的钉上耻辱柱,永远不得翻身,他想着想着,身体不由得颤抖...
“我该以死明志的。”他喃喃自语,“像史书里写的那些忠臣,不负圣贤教诲,不负孔门清誉……”
祖宗的脸面,圣人的训导,像一道道鞭子抽在他的良知上。死了,一了百了,还能留下一个忠烈的好名声。
可是,当死亡真的近在眼前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份勇气。他想起锦衣玉食的生活,想起前呼后拥的排场,想起那些还未享受尽的荣华富贵...
活着,哪怕像条狗一样活着,也比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强!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我不能死!”他猛地抓住自己的衣襟,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溺水之人拼命挣扎,
“我是衍圣公!是天下文脉所系!我若死了,圣人血脉谁来传承?孔氏门庭谁来支撑?对,活着!我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保住孔家最后一丝元气...”
他开始疯狂地为己这贪生的念头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他想起先祖的故事,1127年,金军攻破汴京,北宋灭亡,不是也有族人分南北两宗?
当时的孔子第四十八代嫡孙孔端友随宋高宗赵构南渡,被南宋朝廷封为“衍圣公”(南宗);而其弟孔端操却留守曲阜,被金朝扶持的伪齐政权(刘豫)册封为“衍圣公”(北宗),形成南北二宗并立的局面。
还有蒙古灭金后,蒙古铁骑踏来时,孔子第五十一代孙、金朝衍圣公孔元措被蒙古军队俘虏,其堂弟孔元用不还是审时度势,归附新主吗?
“老祖宗们能这么做,我为何不可?”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骤然亮起诡异的光,
“我这不是贪生怕死,我这是忍辱负重!是为了保全圣人典籍,延续文脉不绝!对,就是这样!我没有错!”
这自我编织的理由如同醇酒,迅速麻醉了他内心的羞耻与挣扎。
是啊,既然已经无路可退,不如就彻底投靠新主。只要表现得足够忠诚,说不定真能如杨明辉所说,在新朝继续当他的衍圣公。
想通了这一点,他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深吸一口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仔细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袍,仿佛要拂去的不仅是尘埃,更是过往的荣耀与负累。
他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宣纸上,不再躲闪,反而燃起一种异样的、近乎癫狂的火焰。
他提笔蘸墨,手腕沉稳,再无一丝颤抖。笔尖触及纸面,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漆黑的墨迹如同他此刻泼洒出的灵魂。
《讨朱明暴政檄》
伏以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人心所向,即道所存。今朱明失德,秽乱乾坤,神人共愤,天地不容。谨以泣血之笔,布告天下忠义之士:
夫大明者,本起于微末,幸赖天命,奄有中夏。然其立国以来,暴政迭出,荼毒苍生。历代昏君,或耽于淫乐,或溺于丹术,或纵容阉宦,或盘剥万民。
朝堂之上,尽是吮痈舐痔之辈;郡县之间,悉为虎噬狼贪之徒。赋税如虎,徭役如蟒,致使九州泣血,四海含悲。哀我黎庶,鬻儿卖女犹难完税;恨彼朱门,酒池肉林竟尚嫌贫!此其罪一也。
尤可恨者,伪称仁义,实藏奸邪。以八股锢天下英才,以厂卫慑四海忠良。塞忠谏之路,杜贤能之门。孔圣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朱明视民如草芥,屠戮如儿戏,饿殍盈野而仓廪自肥,边关烽火而笙歌未绝。此其悖逆圣道,罪二也。
然则,天道昭昭,岂容妖氛久蔽?今有白莲圣教,应运而生。教主怀弥勒之慈,抱明王之智。所至之处,开仓廪以济饥民,废苛政而苏黎庶。三军不犯秋毫,百姓箪食壶浆。此诚天命所归,兆民所仰!
尤可敬者,圣教秉乾刚正气,扫荡妖氛。诛贪腐于当下,拯生民于倒悬。礼贤下士,崇儒重道,使圣学绝而复续,令王道晦而重光。此等功德,远超尧舜;如斯胸襟,盖过汤武!
吾孔胤植,忝为圣人苗裔,世受国恩。然岂敢因私恩而忘大义,顾小节而失民心?昔孔子诛少正卯,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今朱明之恶,罄竹难书,犹在少正卯之上。是故,吾虽蒙垢忍辱,亦当效圣祖秉公灭私之志,顺天应人,弃暗投明,誓与朱明不共戴天!
檄文到日,望四海英豪,九州义士,辨明顺逆,识察天命。当承云霓之望,助圣教之功,共讨暴明,同建乐土。庶几天命永康,寰宇再朗!
孔门第六十四代孙孔胤植顿首谨檄
孔胤植写完最后一句,掷笔于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缓缓吁出一口长气,脸上不见半分羞愧,反而有一种扭曲的快意和如释重负。他仔细吹干墨迹,如同欣赏一件绝世珍宝。
这篇极尽阿谀、将朱明皇室贬斥得一无是处、又将白莲教捧上神坛的檄文,正是他递上的投名状,是他价值的证明。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他所出身的那个世界,已彻底决裂。
他亲手将自己的祖先和曾经的君主,钉在了他笔下的纸上,只为换取在新主子脚下的一席之地。
只不过要是让他知道,他赌上孔家千年清誉所投靠的,从头至尾都只是陛下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他所有的挣扎与背叛,在陛下眼中只是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笑话,不知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