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园,早上九点。
这里是北京城一个巨大的、流动的漩涡。
人声、叫卖声、三轮车的喇叭声,混杂着老家具的霉味和新出炉的烤红薯的甜香,一起在尘土飞扬的空气里翻滚。
瘸腿李走在前面,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拥挤的人群里钻来钻去。
他今天换了件半新不旧的夹克,头发用劣质发胶抹得油亮,那条瘸腿点地的节奏,都透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亢奋和紧张。
庄若薇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她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深色运动服,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她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像个跟着大人来逛市场的学生。
“看见没,丫头,”瘸腿李压低了嗓门,头也不回,“左边第三个摊儿,那胖子,人称‘鬼见愁’,专收死人东西。
前面那个戴眼镜的,是大学教授,假装逛地摊,其实是来捡漏的。这里头,没一个省油的灯。”
他絮絮叨叨,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在缓解自己的紧张。
庄若薇没应声。
她能感觉到,至少有三个点,在不动声色地跟着他们。
一个在斜对面的茶摊,一个在卖旧书的报亭,还有一个,就在他们身后的人流里,伪装成一个打电话的游客。
陈舟的网,已经撒下了。
瘸腿李领着她,在一个卖杂项瓷器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瘦老头,正拿着个放大镜,对着一片青花瓷片看得出神。
“老周,忙着呢?”瘸腿李一屁股坐到摊位旁的小马扎上,自来熟地拿起一个茶杯就倒水。
被称作老周的摊主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是你啊,瘸子。今天刮的什么风,把你这只地老鼠吹我这儿来了?”
“给你带生意来了。”瘸腿李下巴一扬,朝身后的庄若薇努了努嘴,“我侄女,刚从南边过来,想在京城里找口饭吃。”
老周的视线在庄若薇身上扫了一圈,又落回瘸腿李脸上,那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还有侄女?”。
“别废话,”瘸腿李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拍在摊位上,然后指着一只磕了个小口的民窑碗,“这碗,你开个价。”
老周嘿嘿一笑:“瘸子,你这是要考我,还是要考你这侄女?”
“让你开价就开价。”
“行。”老周拿起那只碗,“民国的东西,烧得一般,就是个家用。口上这道磕,废了。五十块,你拿走当个烟灰缸,我不亏。”
瘸腿李没说话,只是看着庄若薇。
庄若薇这才上前一步,拿起那只碗。
她没看那个缺口,而是用指腹,在碗壁上轻轻地摩挲。
“碗是民国饶州的小窑口烧的,”她开口了,语调平平,却清晰地传到周围人耳中,
“胎土的陈腐度不错,应该是用了存底的老料。可惜……”她用指腹轻轻滑过碗底,
“这只碗的修足收尾时带了个捺凹,拉胚师傅的习惯不太好,影响了品相。”
老周的表情变了。
瘸腿李也愣住了。这套词,507所给的剧本里可没有。
庄若薇放下碗,又拿起旁边一只青白釉的小碟,看都没看,直接翻到了底。
“这碟子,新的。底足的火石红是拿铁锈水做的,胎土太白,松,是机器磨的粉,不是水碓舂的。”
摊主老周的脸,有点挂不住了。
“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庄若薇没理他,她重新拿起那只民窑碗,对瘸腿李说:“工具。”
瘸腿李如梦初醒,连忙从随身的一个破布包里,取出一个更小的、用绒布包裹的工具卷。
摊开来,里面没有金刚钻,没有锯子,只有几根长短粗细不一的钢针,还有一个酒精灯,和一小卷细如发丝的金线。
周围已经有几个闲逛的“圈里人”被吸引了过来,围成一个小圈。
庄若薇坐到马扎上,将那只破碗摆在自己腿上。她点燃酒精灯,用镊子夹起一根最细的钢针,在火苗上燎了燎。
然后,她沿着那个缺口旁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冲线,开始钻孔。
她没有用任何蛮力。
那根针,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她只是用两个指头捻着针尾,以一种极其微小而高频的频率转动着。
没有声音。
在场的人,只能看到她的手指在动,而那坚硬的瓷胎上,就出现了一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微型孔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活儿,他们见过。可这么年轻的姑娘,用这么古朴的手法,还这么稳,他们没见过。
瘸腿李的腰杆,在不知不觉中,挺得更直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小姑娘,你这手艺,是跟景德镇樊家学的,还是跟龙泉的章家学的?”
人群让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其貌不扬,国字脸,手上戴着一串油亮的核桃,怎么看,都像个混迹市场多年的普通贩子。
瘸腿李的心,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是这个吗?这么快?
他不敢确定,但这个男人一开口,那股子看似寻常却又带着审视的味道,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庄若薇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没门没派,家里传的。”她的回答,从牙缝里挤出来,眼睛始终盯着手里的活儿。
“家里传的?”中年男人笑了笑,自顾自地蹲在摊位前,拿起那只被庄若薇说是假货的青白釉小碟,
“那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在潘家园,断人生意,等于断人活路吗?”
这话,带着刺。
周围看热闹的人,表情都变得玩味起来。
瘸腿李刚想开口打圆场,庄若薇却先说话了。
“我家里人只教我,东西有东西的命,不能糟践。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她手里的活儿停了。
最后一个孔打完,她拿起金丝,穿针,引线。
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那根金丝,像游蛇一样,
从一个个微小的孔洞中穿过,将那道即将开裂的冲线,从内部牢牢地“缝”合了起来。
最后,她用一把小巧的钳子,掐断金丝,再用一根骨制的拨子,将线头彻底按进孔洞里。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她把碗递给摊主老周。
老周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那道冲线,消失了。摸上去,只觉得温润平滑,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修补的痕迹。
碗口那个小缺口还在,但整只碗,却因为那道被“救”回来的冲线,重新变得完整而坚固。
“这……这是‘冲线不见’……”一个围观的老头,倒吸一口凉气。
中年男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放下那只假碟子,看着庄若薇,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莫测的意味:
“手艺是真不错,丫头,有这本事,守着个破碗可惜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像是分享什么秘密:
“有没有想过,换条更宽敞的路走走?你这手艺,要是反过来用,在‘新东西’上做出‘老味道’,仿几件官窑,可比你在这儿修这种大路货挣钱多了。”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考验她身份和原则的陷阱。
如果“苏纹”真的是个缺钱的、有手艺的年轻人,面对这种一本万利的诱惑,她的反应,将决定一切。
瘸腿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到庄若薇慢慢抬起头。
那张被帽檐遮住大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只是把手里的工具,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慢条斯理地,重新卷回那块绒布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身,看着那个中年男人。
“我爷爷说,手艺人,修的是东西,养的是人心。”
“人心要是脏了,再好的手艺,也是糟蹋。”
她说完,没再看那个男人,也没再看那只碗,
只是低头擦拭着自己的工具,仿佛那才是世界上唯一干净的东西。
随后,她转身就走。
“哎!等等!”瘸腿李急了,连忙从地上抓起那五十块钱,塞给还没回过神的摊主老周,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中年男人蹲在原地,没有动。
他拿起那只被修复的民窑碗,用指尖,在那道消失的冲线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走出很远,拐进另一条巷子,瘸腿李才追上庄若薇。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就走了!那可是条大鱼啊!”他急得满头是汗。
庄若薇停下脚步。
她抬头,看着潘家园上空那片被电线和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他会的。”
“我们做的是‘冲活儿’,不是‘磕活儿’。”
“刚才那个人,就是一块‘磕’。我们不接。”
“我们把规矩立住了,也把脾气亮出去了。想找我们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她拉了拉帽檐,遮住自己的脸。
“等着吧,鱼,自己会送上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