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若薇没有立刻回答。
她也没有去掏口袋里的东西。
她只是抬起眼,迎上周掌柜的目光。那两道平静的视线,在昏黄的空气里相遇,没有火花,只有两潭深水,无声地试探着彼此的深度。
“东西在。”庄若薇终于开口,“但不确定,周掌柜这里,是不是我要找的地方。”
这话一出,旁边的老王,那张白净的面皮都绷紧了。
瘸腿李更是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掉。我的姑奶奶!到了这地方,你还拿什么架子!
周掌柜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把东西拿出来。
那动作,理所当然,仿佛天下间就没有他看不得的东西。
庄若薇没再多言。
她从夹克内侧的口袋里,拿出那个绒布小包。
她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走到那张紫檀长案前,将布包轻轻放在案上。
那张长案,光可鉴人,不知被多少岁月的手摩挲过,包浆厚重温润。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布包里不是一块碎片,而是一颗活的心脏。
然后,她退后一步,站回原处。
整个过程,她没让自己的手,越过长案的中线。
这是规矩。客不越主位。
周掌柜的眼底,终于掠过一抹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
他走上前,没有立刻去碰那个布包,而是先用那方擦过手的白巾,又在案面上,轻轻擦拭了一下布包将要被打开的位置。
随后,他才伸出两根手指,捻起绒布的一角,缓缓揭开。
那枚指甲盖大小的碎片,静静地躺在深色的绒布上,仿佛沉睡了千年。
堂内的光线,恰好有一束从高窗落下,打在那碎片上。那道非金非石的流光,再次闪现,像活物的一次呼吸。
瘸腿李屏住了呼吸。他觉得整个正堂的空气,都被抽干了。
周掌柜的目光,就那么定定地,落在那块碎片上。
他没有上手,没有拿起,就那么看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老王低着头,连额角的汗都不敢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周掌柜终于动了。他伸出手,用指腹,在那碎片的断口处,极其轻柔地,滑过。
他的动作,不像是在鉴定一件死物。
更像是在抚摸一道久未愈合的伤口。
“这东西,跟了你多久?”他问,声音比刚才更沙哑。
“不记得了。”庄若薇回答,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课文,“从我记事起,它就在了。”
周掌柜抬起头,重新看向她。
这一次,他的目光里,不再是古井无波的平静。那潭底,仿佛有暗流在涌动。
“家里人,还教了你什么?”
“教我修东西。”庄若薇说,“冲线、锔钉、补缺、镶嵌……都教过。”
“嗯。”周掌柜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他将那块绒布,重新盖上,把小包推回到长案中央。
“‘天工坊’的手艺,不是用来缝补的。”
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瘸腿李的心上。
他完了。他想。这趟白来了,牛皮吹破了,人家根本不认。
庄若薇的身体,也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这句话,不在剧本里。
陈舟给她的所有预案里,都没有这一条。对方直接否定了她赖以建立身份的根基。
“缝补,只是养活自己的饭碗。”庄若薇的反应快得惊人,她几乎是立刻就接上了话,“饭碗保不住,别的,都是空谈。”
“饭碗?”周掌柜嘴角牵动了一下,那不能称之为笑,“能拿得出这块‘天工骨’的人,要的,会是饭碗?”
他站直了身体,双手背到身后。
那一瞬间,他身上那种老先生般的温和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像一口巨大的钟,将这小小的堂屋,完全笼罩。
他的目光,穿透了庄若薇所有的伪装,直抵她灵魂的最深处。
“说吧。”
“你来找我,到底想要什么?”
周掌柜的问题,像一根针,戳破了堂屋里勉力维持的平静。
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而锐利,压得人喘不过气。
瘸腿李的整个后背都僵住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跪在一块薄冰上,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老王低垂着头,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抬一下,仿佛自己只是堂内一尊没有生命的摆设。
这道题,是死局。是507所所有预案之外的,致命一击。
庄若薇的指尖,在夹克口袋的边缘,轻轻地,无声地,刮了一下。她没有慌乱。
她只是在想,陈舟把她派来,看中的,究竟是她精准执行命令的能力,还是她在命令失效时,独自破局的能力。
她的目光,从周掌柜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了案上那盆修剪得疏密有致的文竹上。
那盆文竹,每一根枝条的走向,每一片叶子的朝向,都不是随心所欲的,而是被一双有意识的手,安排在了一个最恰当的位置。
安排。而不是缝补。她忽然懂了。
“我来找您,不是为了饭碗。”庄若薇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静止的潭心,“我是来,找回我家的东西。”
周掌柜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这块‘天工骨’,”庄若薇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口袋的位置,
“是我家长辈留下的唯一信物。他说,天工坊当年,炼有九块‘天工骨’,是坊里手艺的根。
后来,坊散了,这九块骨头,也散了。散在了不同的人手里,不同的地方。”
她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一段被尘封许久,连自己都有些模糊的往事。
“我家长辈临终前,只有一个念想。让我把这九块骨头,找回来,凑齐了,‘天工坊’的魂,才算回来。”
这番话,是她在这间堂屋里,在这短短的几十秒内,为自己,也为507所,编出的一条全新的路。
一条从“修复师苏纹”,通往“寻骨人苏纹”的路。
瘸腿李已经听傻了。他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他觉得这姑娘的胆子,比天还大。
老王的身子,却在这一刻,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周掌柜的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平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他看着庄若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笑,没有声音,只是嘴角向上扯了一下,像冬日里被冻裂的土地。
“九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小丫头,你家大人,没把故事给你讲全。”
庄若薇的心,猛地一沉。难道,她赌错了?
“‘天工骨’,”周掌柜缓缓踱步到长案后,重新拿起那把银剪,对着文竹的一根新枝,比划着,“从来就没有九块。”
银剪“咔嚓”一声,剪断了那根枝条。也像剪断了瘸腿李最后一根神经。
“天工骨,一主八从,是为一套。”周掌柜放下剪刀,声音恢复了古井般的平静,
“你手里的,是‘从骨’。你家大人让你找的,也不是剩下的八块‘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