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藏书楼!”石憨看了一眼那以血肉之躯和古老礼乐构筑的脆弱防线,眼中闪过一丝敬意,随即厉声对李璃雪和如兰喝道。
他拔出插入泥土、沾满自己鲜血的白蜡木棍,朝着孔庙后方一处尚未完全被大火吞噬的、独立的三层小楼冲去——那里是孔府藏书楼!
三人冲破混乱的火场,撞开藏书楼燃烧的大门!楼内浓烟滚滚,热浪灼人!
一排排巨大的楠木书架大部分已化为焦炭,倾颓在地。无数珍贵的典籍在火焰中化为飞灰,或被浓烟熏得焦黑。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焚毁的独特焦香,令人心碎。
“快找!《春秋》三传孤本!《尚书》古卷!还有…孔圣亲传的《诗》序!”李璃雪不顾浓烟呛咳,目光焦急地扫视着狼藉的火场。
她看到一处书架倒塌形成的夹角下,似乎压着几个特制的、防火的铁函!铁函已被烧得滚烫变形,但似乎尚未被完全破坏!
“在那里!”李璃雪指着铁函,声音带着急迫的嘶哑。
石憨立刻冲上前,用断棍奋力撬开烧得滚烫的铁函!
炽热的铁皮烫得棍身滋滋作响,冒出青烟。他忍着灼痛,强行撬开!
铁函内,是几卷用金丝楠木盒盛放的、包裹着防火油绢的古卷!绢套已被烤得焦黄,但里面的书卷似乎完好!李璃雪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就在这时!
轰——!
藏书楼顶层一根承重的巨梁在烈火的持续焚烧下,终于支撑不住,发出刺耳的断裂声!带着漫天火星和燃烧的瓦砾,朝着下方三人所在的位置,轰然砸落!
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热浪几乎要将人烤焦!
“小心!”石憨瞳孔骤缩!他猛地将李璃雪和如兰推向相对安全的角落!
然而,那巨梁砸落的速度太快!覆盖的范围太大!
眼看三人就要被这燃烧的巨木彻底吞噬!
千钧一发之际!
李璃雪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她非但没有躲避,反而迎着那砸落的巨梁,猛地踏前一步!她手中那柄普通的青钢剑瞬间出鞘!剑光不再追求凌厉的杀伐,而是变得凝重、滞涩,仿佛承载着万钧之重!
她将全身残存的内力、连同对这片文脉圣地所有的悲悯与守护之意,尽数灌注于这一剑!
剑锋没有刺向巨梁,而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在身前急速划动!剑尖划过滚烫的空气,带起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灼热气浪!
剑气纵横交错,竟在身前瞬间织就了一张由灼热剑风构成的、密不透风的屏障!
“仁者——不忧!!!”
李璃雪发出一声裂帛般的清叱!随着这声蕴含着她毕生信念的叱咤,她手中的剑锋,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绝,狠狠刺向那根燃烧着、当头砸落的巨大断梁!
嗤——!!!
剑锋刺入滚烫焦木的瞬间,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摩擦声!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溅!
李璃雪的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流淌!
她纤细的身体在这万钧巨力下如同狂风中的柳絮,被压得向后滑退,双脚在滚烫的地面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沟痕!包裹双手的布条瞬间被灼热的木屑引燃,火焰舔舐着她本就伤痕累累的指尖和手臂!钻心蚀骨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然而,她紧握剑柄的双手,却如同焊在了上面,没有丝毫松动!剑身因承受着恐怖的压力而弯曲到了极限,发出令人心颤的**!
剑尖深深刺入巨梁!更有一股凝练到极致的剑意,顺着剑锋,如同无形的刻刀,在焦黑的断梁之上,硬生生“刻”下了三个铁画银钩、深达寸许的大字——
仁!者!不!忧!
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儒家至高的精神力量,在燃烧的焦木上熠熠生辉!
那砸落的巨梁,竟被这蕴含无上信念的一剑,硬生生阻在了半空!虽然依旧在缓缓下压,火星和燃烧的木屑不断崩落,但下坠之势竟被强行遏制!
“快…走…”李璃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嘴角已溢出鲜血。她的身体在巨大的压力下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被碾碎。
石憨和如兰抓住这千钧一发的生机,从巨梁下方翻滚而出!石憨反手一棍,狠狠砸在巨梁另一端尚未燃烧的根部!
咔嚓!
巨梁根部本就脆弱,在这一棍之下彻底断裂!整根燃烧的巨木失去支撑,轰然砸落在李璃雪身侧的空地上,激起漫天火星和烟尘!
“璃雪!”石憨一把扶住摇摇欲坠、几乎虚脱的李璃雪。她双手的布条已被烧毁大半,露出底下焦黑翻卷、皮开肉绽的可怕伤口,指尖甚至能看到森白的指骨!鲜血混合着焦糊的皮肉组织,惨不忍睹。
李璃雪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势,目光急切地望向那被撬开的铁函:“书…书…”
石憨立刻冲过去,用棍头将那几个滚烫的金丝楠木盒从铁函中挑出。
盒子滚烫,表面有些焦痕,但似乎保护住了里面的书卷。
他将盒子塞入李璃雪怀中。
李璃雪用那双血肉模糊、颤抖不止的手,死死抱住了盒子,仿佛抱住了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手臂的伤口,十指传来的剧痛如同万针攒刺,让她浑身痉挛,冷汗瞬间浸透衣衫,却始终不肯松手。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烟灰和血迹,无声滚落。
藏书楼在巨梁砸落后,结构更加不稳,随时可能彻底崩塌。
三人不敢停留,互相搀扶着,踉跄着冲出火海,逃向孔庙深处相对开阔的杏坛区域。
杏坛,传为孔子讲学之地。四周古柏环绕,中央一座青石垒砌的圆形高坛。
坛边原本植有几株象征圣教的银杏古树。然而此刻,古柏大多被焚毁,坛上石案倾覆,一片狼藉。唯有一株靠近坛边的、树龄最古老的银杏树,主干被烈火焚烧得通体焦黑,如同巨大的黑色木炭矗立着,只有几根低垂的细枝上,还残留着几片焦黄卷曲、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残叶。树下,散落着被踩踏的蒲团和破碎的竹简。
三人疲惫欲死地跌坐在焦黑的杏坛边缘。
石憨拄着断棍,剧烈地喘息,左肩的伤口因刚才的爆发而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李璃雪抱着滚烫的书盒,双手的剧痛让她意识都有些模糊,只能靠着冰冷的青石坛壁勉强支撑。
如兰则直接瘫倒在冰冷的石板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佛骨舍利的光芒在她衣襟下微弱地闪烁着,仿佛随时会熄灭。她蜡黄的脸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青灰色,那是剧毒在舍利压制下依旧蠢蠢欲动的征兆。
追兵的喊杀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再次从孔庙前殿的方向逼近!
火光映照下,数十名凶悍的叛军士兵,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正朝着杏坛方向搜索而来!显然,那几位老儒和儒生们以生命和礼乐构筑的八佾舞阵,终究无法持久,已被攻破!
“走…走不动了…”如兰的声音微弱,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解脱,“石大哥…带公主…走…”她试图撑起身体,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暗红色的血沫从嘴角溢出。
石憨看着逼近的追兵,又看了看身边两个几乎失去战斗力的同伴,最后目光落在那株被焚烧得只剩焦黑躯干的银杏古树上。
树下,靠近焦黑树根的泥土中,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灰烬掩盖的翠绿在挣扎。
那是一株从银杏古树庞大根系中萌发出来的、新生的幼苗!只有两片指甲盖大小的嫩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顽强地穿透了厚厚的灰烬和死亡的阴影,向着微弱的阳光伸展!嫩绿得如同初春最鲜活的希望!
石憨的目光在那点新绿上停留了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仿佛从脚下这片浸透了圣贤之血、承载着千年文脉的土地深处,涌入他残破的身躯。
他猛地站起身,握紧了手中那根只剩半截、沾满血污和烟灰的白蜡木断棍!
追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狞笑声和刀锋的寒光在火光下闪烁!
石憨没有冲锋,也没有后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到那株焦黑的银杏古树旁,走到那点挣扎求生的新绿旁边。
他弯下腰,用那半截断棍的棍尖,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拨开覆盖在幼苗周围的灰烬和碎石,清理出一小片干净的泥土。
然后,在如兰和李璃雪不解的目光中,在追兵狰狞的狂笑和逼近的脚步声中,石憨将手中那半截断棍,那根陪他经历过无数血战、饮过无数敌人鲜血、此刻却如同他残破身躯般伤痕累累的断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深深地,插进了幼苗旁边的泥土之中!
断棍入土半尺,稳稳地矗立在那点新绿之侧!
棍虽断,脊梁未折!
树虽焦,新芽已生!
石憨拄着插进泥土的断棍,如同拄着一杆不倒的战旗!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汹涌而来的刀光剑影,面对着这片燃烧的文明废墟,面对着身后需要他守护的最后火种。
他挺直了染血的脊梁,将李璃雪和如兰挡在身后。那根深深插入焦土、紧邻着新生嫩芽的断棍,成了他最后的支点,也成了这片废墟上,最不屈的象征。
追兵的脚步,在杏坛边缘,停住了。他们看着那浴血挺立的身影,看着那根插在焦黑古树下、紧挨着一点微弱新绿的断棍,看着棍身和石憨身上淋漓的鲜血,竟一时无人敢率先上前。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火焰在远处燃烧的噼啪声,和如兰压抑的喘息声。
石憨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叛军士兵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为首军官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插在土中的断棍。棍身微凉,传递着大地深处那亘古不变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