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海雾,自漆黑的海面深处悄然爬升,无声无息地吞噬了琅琊台雄峙的海岸。
白日里嶙峋的礁石、沧桑的古台基,此刻全成了雾中若隐若现的鬼魅剪影,轮廓模糊,仿佛随时会扭曲、溶解在这片无边的灰白混沌里。
而空气尤其湿冷沉重,吸进肺腑带着一股浓重的咸腥和腐朽海藻的气息,黏腻地贴在裸露的皮肤上。
脚下的土地被浓雾浸润,踩上去绵软湿滑。石憨拄着他的青冈木棍,棍身饱经风霜,深褐色的木质纹理里浸染着难以洗净的暗红血痕与盐霜留下的白渍。他微微佝偻着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华山千尺幢那亡命一攀留下的烙印,此刻在湿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他眯着眼,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穿透层层叠叠的雾障,死死锁住前方那片诡谲莫测的海域。
“呜——嗷——”
一阵绝非人声的、如同受伤海兽垂死哀嚎般的怪啸,陡然刺破浓雾的死寂,从海的方向卷来。
那声音凄厉扭曲,带着某种非人的疯狂,在湿漉漉的雾气里反复折射、碰撞,忽左忽右,根本无法判断来源。
紧挨着石憨的李璃雪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一身深青劲装,几乎与夜色和浓雾融为一体,只有腰间悬挂的那柄秋水长剑,剑鞘上镶嵌的几颗细碎宝石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冷芒。她的脸色比平日苍白几分,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只手下意识地、极轻地按在小腹位置。
自从脱险后,一种隐秘的、悄然萌发的生机在她体内扎根,带来喜悦的同时,也附赠了难以言说的虚弱与时时翻涌的不适。
“是倭贼的鬼啸!”石憨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钢铁般的冷硬,“装神弄鬼,乱人心智!稳住心神!”他宽厚的手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按,一股沉稳的力量透过掌心传递过去。
李璃雪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海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喉咙口涌上的酸涩感,眼神迅速恢复清明锐利,低声道:“声音杂乱,不止一处,他们在雾里布开了阵势。”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浓雾深处,一点、两点…无数点幽绿惨淡的光芒次第亮起。那光芒微弱而诡异,如同坟地里的鬼火,飘飘忽忽,随着海风的流动而明灭不定。
绿光映照下,隐约勾勒出庞大船体的狰狞轮廓——高耸如鬼楼般的船艏,船舷两侧探出密密麻麻、形如兽爪的钩索和尖刺。那根本不是寻常海船,而是来自地狱深渊的造物。
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倭语吆喝声在绿光闪烁的船影间此起彼伏,更显阴森。
“世子那贼子,藏头露尾,尽弄些魑魅魍魉的手段!”如兰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她高大的身影在雾中如同磐石,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铜浇铁铸般的肌肉在单薄的衣衫下贲张。她目光如炬,扫视着那些鬼火船影,“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雾里?呸!”
“雾是他们的盾,也是他们的囚笼。”石憨的目光掠过那些飘忽的绿光,落在更远处那片更加深沉、仿佛凝固的黑暗海域上,那是琅琊台伸向海洋的巨大岬角,“世子的大旗,必在彼处。他在等,等我们被这些小鬼缠得筋疲力尽,等潮水把他推向胜利的滩头。”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手中那根后置的又伤痕累累的新青冈木棍上。
棍头磨损得厉害,早已不复最初的光滑。他粗糙的手指缓缓摩挲过棍身的纹理,感受着那份熟悉到骨子里的坚韧。忽然,他视线落在腰间悬挂的一个皮质水囊上,那是突厥可汗赠予的白狼裘改制的,皮毛坚韧,寻常刀剑难伤。一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他脑海中的迷雾。
“光…” 石憨低语一声,眼中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动作快如脱兔,一把扯下腰间那个白狼裘水囊,毫不犹豫地拔出李璃雪腰间的匕首。“嗤啦!”锋利的匕首瞬间划开坚韧的皮毛,露出内里光滑柔软的衬里。
“憨子?”李璃雪惊疑地看着他。
石憨没有解释,他的目光在四周迅速搜寻。琅琊台基址上散落着前代建筑的残骸,断裂的汉白玉石柱础、破碎的琉璃瓦当。
借着倭寇鬼船上那飘忽不定的幽绿磷光,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不远处几片散落在砂砾中的东西——那是琉璃瓦的碎片,虽蒙尘,却依稀能反照出微弱的光。
他几步抢上前,不顾碎石硌手,快速将几块最大的、相对平整的琉璃瓦碎片拾起,用匕首边缘刮去厚厚的尘土。接着,他扯下白狼裘衬里,用匕首裁割成坚韧的长条。他拿起一块最大的琉璃碎片,小心翼翼地将它平贴在青冈木棍磨损最严重的顶端。白狼裘的皮条在他手中翻飞,如同最灵巧的织工,一圈又一圈,将琉璃碎片牢牢地、紧密地捆绑固定在棍头。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李璃雪和如兰屏息凝神地看着。当第一块琉璃碎片被牢牢绑缚在棍头,石憨将棍子微微调整角度,指向倭寇鬼船方向飘来的一缕稍显明亮的磷火。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微弱、散乱、鬼气森森的幽绿光芒,在触及琉璃镜面的刹那,竟被猛地捕捉、凝聚、转化!
一道凝练如真实、炽烈如熔银的光束,悍然刺出!它撕裂了浓稠如粥的雾气,如同一柄天神投下的光矛,瞬间跨越了数十丈的空间,“啪”的一声,精准地钉在最近一艘鬼船那高耸的、雕刻着狰狞鬼面的船艏柱上!
光点落处,并非惊天动地的爆炸,却比爆炸更令人胆寒。那凝聚的炽白光芒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湿冷的木质上。被光束照射的船艏部位,浓密的白雾如同遇见克星,发出“滋滋”的轻微异响,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地翻滚、消融、退散!
船艏那模糊的鬼脸雕刻,在光束中心区域骤然变得清晰无比——扭曲的五官、獠牙毕露的口部,甚至木纹的走向都纤毫毕现!
“嗷——!”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那艘鬼船上炸响,比之前的鬼啸更加凄厉真实。一个原本隐在船艏暗影中、身披破烂黑袍、手持招魂幡的倭寇妖人,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洞穿迷雾的光束直接笼罩了大半边身子。
他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疯狂地挥舞着手臂,黑袍瞬间被光束蕴含的奇异力量点燃,腾起细小的幽绿火苗,整个人翻滚着栽下船舷,噗通一声落入漆黑的海水。
“光!有光!”
“八嘎!什么东西?”
“是神罚!神罚啊!”
周围几艘鬼船上瞬间炸开了锅。
含混惊恐的倭语尖叫和杂乱的奔跑声、武器碰撞声响成一片。
那原本有序飘忽的幽绿磷火阵势,顿时像被投入石子的沸油,乱糟糟地晃动起来。
“成了!”如兰兴奋地低吼一声,双拳狠狠对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眼中燃起熊熊战意。
李璃雪苍白的脸上也因激动泛起一丝红晕,她看向石憨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与骄傲。只见石憨毫不停歇,动作快得带出残影。
他如法炮制,将另外几块较小的琉璃碎片分别绑缚在青冈木棍的不同位置——棍身中段、靠近手握处。很快,一根奇特的“光棍”出现在他手中。棍头是最大的主镜,如同一面小小的光盾;棍身则嵌着几面角度各异的副镜,如同为这光之兵器插上了数只锐利的眼睛。
石憨深吸一口气,肋下的伤似乎在这一刻被完全遗忘。他单臂持棍,沉腰坐马,全身的力量灌注于手臂。那根看似笨拙的“光棍”在他手中活了!
“呜——!”棍影破空,发出一声低沉的风啸。
不再是简单的直刺,而是蕴含了石憨浸淫了棍道数十载的全部精髓。棍走龙蛇!光棍挥动间,主镜与副镜随着棍势流转,角度瞬息万变。
一道道、一片片炽白凝练的光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银蛇狂龙,随着棍势的引导,在浓得化不开的海雾中疯狂地穿梭、切割、扫荡!
嗤!嗤!嗤!
光束所过之处,浓雾如同滚汤泼雪,发出密集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消融声。
大片大片的空间被强行撕开、照亮!倭寇鬼船的狰狞面目再也无法隐藏,一艘接一艘地暴露在光明的利刃之下。船体上攀爬的、手持钩索利刃的倭寇,脸上那混杂着惊骇、狰狞和愚昧信仰的表情清晰得令人作呕。
他们身上的破旧皮甲,船头悬挂的怪异兽骨图腾,船舷上沾染的暗褐色血污…所有隐藏于黑暗和迷雾中的罪恶,在这无情的“光棍”扫荡下,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打那光!打掉那根棍子!”
“放箭!快放箭!”
倭寇的指挥官在短暂的惊骇后终于反应过来,嘶哑着喉咙用倭语狂吼。
几艘被光束重点“照顾”的鬼船上,零星的箭矢带着凄厉的哨音,朝着光束的源头——石憨的方向攒射而来!
石憨眼中寒光一闪,棍势陡然一变!由大开大阖的扫荡,瞬间转为灵动诡谲的防守。光棍在他身前舞成一片虚实难辨的光轮!
叮叮当当!射来的箭矢撞上光轮,有的被坚韧的青冈木棍磕飞,火星四溅;有的则被那角度刁钻的琉璃镜面折射,竟以更诡异的角度反弹回去,噗噗几声闷响,反倒射倒了几个自己船上的倭寇,引起一片更大的混乱和怒骂。
“好!”如兰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又是一声喝彩,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恨不得立刻冲杀上去。
李璃雪的目光却越过了眼前被光束撕裂的混乱战场,投向更深邃的、依旧被浓雾笼罩的海天尽头。她的侧脸在光束明灭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仿佛在聆听着大海无声的脉搏。
夜空中,一弯下弦月挣扎着穿透浓雾的间隙,将几缕清冷的银辉洒落在她凝重的眉宇间。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在空中缓缓划过一道无形的弧线,指尖仿佛能触摸到那看不见的潮汐引力。
“寅时三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战场的奇异力量,清晰地传入石憨和如兰耳中,如同冰珠坠玉盘,“潮信将至!大潮起于东南,自灵山岛外涌来,先缓后急,其势如奔马,直扑琅琊台岬角!”
她的视线猛地转向东南方向那片被浓雾和黑暗笼罩的海域,眼神锐利如剑,仿佛已经穿透了重重阻隔,看到了那正在大洋深处积蓄力量的万顷波涛。
她手中的长剑豁然出鞘,剑尖在晦暗的月光下划出一道决然的银线,坚定地指向东南方的海天交界处!
“传令!渔船雁翎阵!左翼缓退,占巽位(东南),如月避潮锋!右翼急进,抢坤位(西南),似礁石中流!” 她的命令简洁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待浪头过岬角,漩涡初成,听我剑鸣为号,万桨齐发,直捣中军!”
她的声音蕴含着内力,在嘈杂的战场和海浪声中清晰地扩散开去。早已在后方浅滩隐蔽处待命的数十艘本地渔船,船上的渔夫们虽然紧张得手心冒汗,但听到这清晰如鼓点的号令,看到远处海雾中那道代表公主指令的、时隐时现的剑光,眼中顿时爆发出决死的光芒。
舵手们咬紧牙关,奋力扳动沉重的舵杆。船桨整齐划一地插入漆黑的海水,搅起哗哗的浪花。左翼的船只如同受惊的鱼群,灵活地向东南方向(巽位)散开,船头微微调整,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潮水冲击;右翼的船只则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冲向西南(坤位),意图抢占最有利的、能借助漩涡之力的攻击位置。
一张无形而致命的渔网,正借着天地之力悄然张开,目标直指浓雾最深处那艘尚未露面的金鳞巨舰!
就在这紧张到令人窒息的对峙时刻,异变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