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熔金,泼洒在浩渺无垠的钱塘江面上,将汹涌的波涛染成一片沸腾、粘稠的血海。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咸腥与刺鼻的硝烟,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了灼热的铁屑,灼烧着肺腑。
石憨矗立在赤山浦口一片嶙峋如犬牙的礁石顶端,脚下是千百年来被怒潮啃噬出的深黑孔洞。他手中那根伤痕累累的青冈木断棍斜斜指向海天交界处,那里,一道森然的白线正以吞噬天地的气势隆隆推进,撕裂着平静的海面。
棍身粗糙的断口,仿佛也感应到了那自深海奔袭而来的恐怖力量,在石憨紧握的掌中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如困兽低吼。
“潮信要来了。” 石憨的声音沉如闷雷,穿透了江风尖锐凄厉的呼啸,清晰地送入身后两人耳中。
他古铜色的面庞被残阳勾勒出硬朗的轮廓,额角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箭创在逆光中显得格外狰狞。
“水雷阵,” 李璃雪的声音紧贴着他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就埋在那片乱礁底下,等大潮一过,水位骤降,便是天崩地裂!世子那疯子,想用这钱塘怒潮,给咱们送葬!” 她一身劲装早已被海水和硝烟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几缕湿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昔日灵动狡黠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雪般的锐利和凝重。
她腰间那柄名动天下的宝剑“惊鸿”在鞘中微微轻颤,渴饮着杀伐之气。
如兰半跪在一块稍低的礁石后,正用一块粗布仔细擦拭着一柄精钢打造的臂弩。闻言,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狠厉:“送葬?看谁给谁送!阿沅的债,今日连本带利讨回来!”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珠砸落,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决绝。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前,那里贴身藏着一个褪了色的少室山跌打药囊——那是沉入汾河的渔女阿沅留下的唯一念想。
石憨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前方那片犬牙交错、被浑浊江水半掩的暗礁群。
几艘残破扭曲的倭寇战船骸骨般斜插在礁石之间,那是白日里一场惨烈接舷战后的遗迹。船骸的阴影下,隐约可见一些鼓起的、用防水油布包裹的怪异轮廓,像蛰伏的毒瘤,无声地嵌入礁岩的缝隙。
几根细若游丝的引线,在浑浊的水流中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向远处一艘悬挂着狰狞蜈蚣旗的巨大楼船——“海神号”。
世子便在那巨舰之上,如同盘踞在蛛网中心的毒蛛,冷冷地俯瞰着即将被他的“杰作”吞噬的猎物。
“引线入水,靠水压机簧触发。”石憨的声音异常冷静,像是在剖析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潮涨至最高点,水压最大,机簧绷紧如满弓。待潮水退下寸许,压力骤减,机簧弹开,便是引爆之时。” 他缓缓抬起断棍,棍尖指向那片死亡礁盘,“布阵极险,却也极刁。潮头一过,乱流汹涌,人船难近。他算准了,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爆,或冲上去粉身碎骨。”
李璃雪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眼睛眯着,瞳孔微缩。那一片水域,在落日的余晖和渐起的潮声中,仿佛一张缓缓张开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那巨舰离得远,又有暗礁屏障,爆炸未必能伤其筋骨。”她语速飞快,脑中急速盘算,“强攻海神号?时间不够!潮头说话就到!”
“不攻船,”石憨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几根随波浮沉的引线,眼神锐利得似乎能穿透浑浊的江水,“破他的‘时’!让他算准的爆点,提前!”
“提前?”如兰霍然站起,臂弩已稳稳端在手中,弩箭冰冷的锋镝瞄准着引线方向,“怎么破?那引线在水底礁缝里,箭射不断,人下去就是活靶子!船上强弩一直瞄着这边!”
仿佛是为了印证如兰的话,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
嗤嗤嗤!数支粗如儿臂、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扎在三人藏身的礁石周围,碎石迸溅!力道之大,箭尾兀自嗡嗡急颤。
那是海神号上恐怖的床弩在示威。
石憨身形纹丝未动,目光甚至未曾从引线上移开半分。他微微侧头,对如兰道:“你的弩,借我一用。”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兰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上好弦的臂弩递到他手中。石憨接过这冰冷的杀人利器,掂量了一下,随即竟俯身,将弩臂的末端稳稳地抵在了脚下礁石一个碗口大小的浅坑里,弩箭的指向并非引线,也非敌船,而是斜斜地插向浑浊涌动的江水深处。
李璃雪和如兰都怔住了。
石憨没有解释。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得仿佛要将整个钱塘江的怒意都吸入肺腑。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无限放大、凝聚,最终沉入脚下这块饱经潮汐冲刷的古老礁石。
脚下的震动越来越清晰,那不是礁石的颤抖,而是整个东海深处传来的脉动!
地底深处,那积蓄了无数个日月星辰之力的庞然巨物,正裹挟着亿万吨海水,向着陆地发起狂暴的冲锋!
来了!
第一波潮信的前锋,如同万千闷雷在遥远的地平线炸响,声浪排山倒海般压来。
脚下的礁石开始剧烈震颤,细碎的石子簌簌滚落。浑浊的江水像开了锅般剧烈翻腾,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
那根斜插水中的弩箭,瞬间被汹涌的暗流吞没。
石憨依旧闭目。他全身的肌肉紧绷如铁,握着断棍的手青筋虬结,棍身那低沉的嗡鸣陡然拔高,变得尖锐、急促,仿佛在应和着天地间那毁灭性的节奏!他的意念已与脚下的礁石、与奔涌的地脉、与那狂暴的潮汐融为一体。
潮水的每一次涌动,水压的每一丝微妙变化,都如同烙印般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感知之中。
他捕捉到了!
就在那汹涌的潮水堪堪要触及礁盘上最高点的一块黑色巨石标记时,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自地脉深处猛地向上顶托!这是大潮积蓄力量、即将攀上巅峰的前兆!也是水压即将达到顶点的临界时刻!
“就是此刻!”
石憨心中一声暴喝,紧闭的双目猛然睁开,眼中精光爆射,如同两道撕裂黑暗的闪电!
抵在礁石浅坑中的臂弩,被他灌注了全身劲力的右脚狠狠一踏!
崩!
机括发出刺耳的悲鸣!
那支精钢弩箭如同一条暴怒的银龙,挣脱了弓弦的束缚,带着石憨全身的力量和对潮汐时机的精准预判,以决绝的姿态,狠狠扎入脚下那片被浑浊怒潮覆盖的礁盘深处!
目标并非引线本身,而是引线附近一块半埋在水底、状如磨盘的巨大礁岩根部!
轰——!
弩箭入水的沉闷巨响瞬间被惊天动地的潮声淹没。但石憨的心神却清晰地“看”到:弩箭挟着无匹的动能,狠狠撞在礁岩根部的脆弱连接处!巨大的冲击力在水下爆开,那块磨盘大的礁岩猛地一震,随即在浑浊的水底掀起一股狂猛的暗流漩涡!
这股人为制造的剧烈暗流,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搅动了那几根维系着死亡陷阱的脆弱引线!
其中一根绷得最紧的引线,在暗流的撕扯和水压的骤然失衡下,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却足以致命的断裂声——啪!
这声轻响,如同点燃了地狱之门的引信。
轰隆隆——!!!
毁灭的巨响,并非来自那被提前触发的单个水雷,而是连锁反应!提前断裂的引线引爆了它控制的那枚水雷,猛烈的爆炸在水底掀起滔天巨浪,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附近另外几个同样被暗流和水压变化扰乱了平衡的水雷机簧上!
连环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随即又被狂暴地撕碎!
钱塘江口那片被视为死亡陷阱的暗礁群,如同被地底沉睡的巨神猛然掀翻!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成一片毁灭的咆哮!海水不再是液体,瞬间被恐怖的力量汽化、撕裂!赤红色的火球裹挟着浓烟、碎石、扭曲的钢铁碎片,如同地狱喷发的岩浆柱,从江底狂暴地冲天而起!
一道,两道,三道……十数道粗壮的火柱撕裂了黄昏的天幕,将翻涌的怒潮染成一片妖异的赤金!
整个江面像是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剧烈地沸腾、翻滚!爆炸中心掀起的巨浪高达十数丈,如同愤怒的海神挥出的巨拳,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着四周狂猛拍击!
那些作为掩体或障碍的倭寇沉船残骸,在这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瞬间被撕扯、揉碎、抛上高空,又化为燃烧的碎片暴雨般砸落!
赤山浦口坚硬的礁石群,在这股天地之威面前也剧烈颤抖、**。
大块大块的礁岩被爆炸的冲击波直接震塌、剥离,轰隆隆地滚入沸腾的江水中。
灼热的气浪夹杂着刺鼻的硫磺味和咸腥的水汽,如同滚烫的砂纸,狠狠刮过石憨三人裸露的皮肤。
“趴下!”石憨的吼声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魁梧的身躯如同磐石般挡在李璃雪身前,左手断棍猛地插入身下礁石的裂缝,稳住身形,右臂则闪电般探出,将因爆炸气浪冲击而身形不稳的如兰狠狠拽了回来,护在自己和礁石之间。
李璃雪反应亦是极快,在石憨出声的刹那已伏低身体,“惊鸿”剑脱鞘而出,闪电般插入身旁坚固的岩缝,双手死死握住剑柄,纤细的身体紧贴冰冷潮湿的岩石,在剧烈的震颤中寻找着唯一的支点。灼热的气浪卷起她的长发,发梢甚至传来微微的焦糊味。
她紧咬着下唇,脸色因这近在咫尺的毁灭景象而微微发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爆炸的中心和海神号的方位。
如兰被石憨拽回,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礁石上,瞬间红肿一片,她却浑然不觉。
爆炸的火光映在她眼中,跳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复仇快意。“炸!炸得好!狗贼!尝尝这滋味!”她嘶声喊着,声音淹没在巨响中,只有口型在火光中狰狞。
毁灭的狂澜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最后一道冲天的火柱不甘地回落,翻滚的江面被浓得化不开的黑烟笼罩,刺鼻的硝烟味混合着海水蒸腾的腥咸,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浑浊的江水如同开了锅的泥汤,翻涌着无数破碎的木板、焦黑的缆绳、扭曲变形的金属零件,以及……一些难以辨认的、属于人体的残块。
那片精心布置、足以吞噬一支舰队的死亡礁盘,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冒着滚滚黑烟和气泡的恐怖漩涡,如同大江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漩涡边缘,江水疯狂地倒灌进去,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
海神号那巨大的身影,在弥漫的黑烟后方剧烈地摇晃着。虽然距离爆炸中心尚有一段距离,并未受到直接的致命冲击,但爆炸掀起的滔天巨浪和强大的冲击波,依旧给了这艘庞然大物沉重一击。船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甲板上一片狼藉,桅杆歪斜,船帆撕裂,无数人影在颠簸的甲板上如同滚地葫芦。
船艏那狰狞的蜈蚣战旗,被气浪撕掉了一半,残破的布条在浓烟中无力地飘荡,透着一股末日般的颓丧。
“时机!”李璃雪第一个从震撼中反应过来,声音因激动和烟尘而微微沙哑。
她猛地拔出插在岩缝中的惊鸿剑,剑尖直指浓烟中摇晃的海神号,眼中燃起决战的烈焰。“礁盘已毁,水道暂开!趁他病,要他命!”
石憨的目光如寒冰般扫过那艘巨舰,眼神中没有丝毫爆炸余生的庆幸,只有更深的、冻结一切的杀意。
他拔出深陷礁岩的断棍,棍身上沾满了震落的碎石粉末。他没有说话,只是朝着李璃雪和如兰用力一点头,随即猛地一蹬脚下礁石,身影如一只搏击风浪的黑色海鹰,率先向着岸边系着他们那艘蒙冲快艇的小湾冲去!
脚下礁石湿滑,爆炸震落的碎石遍布,但他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速度却快如离弦之箭。
李璃雪和如兰紧随其后。三人如同三道贴着嶙峋礁石疾驰的魅影,迅速登上快艇。
如兰扑到船尾,操起长橹,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全力猛地一摇!小艇如同被巨力弹射出去,船头劈开浑浊翻腾的江水,箭一般射向浓烟弥漫的江心,直扑那艘在余波中尚未恢复平衡的海神号!
快艇如刀,破浪前行。
船头犁开的浪花泛着诡异的灰黑色,那是爆炸卷起的江底淤泥。浓烟如同厚重的帷幕,遮蔽了视线,带着呛人的硫磺味和一种皮肉焦糊的恶心气息扑面而来。
浑浊的江面上,漂浮物越来越多,破碎的船板、散乱的衣物、甚至是一截焦黑的断肢……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水下炼狱的惨烈。
石憨挺立在剧烈颠簸的船头,身形稳如山岳。他手中的断棍斜指前方浓烟深处那庞大的阴影,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警惕着随时可能从浓烟或水下射来的冷箭。
李璃雪半跪在石憨侧后方,惊鸿剑横在膝前,左手紧紧抓住船舷以稳住身形。她锐利的目光穿透翻滚的烟尘,死死锁定海神号甲板上晃动的人影,寻找着任何指挥调度的迹象。
突然,一道极其锐利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撕裂浓烟,直射船头石憨的咽喉!
快!
狠!
刁!
角度极其阴毒!
石憨瞳孔骤缩!几乎是凭借无数次生死搏杀淬炼出的本能,他上身一个铁板桥,猛地向后仰倒!
那支淬着幽蓝暗芒、形如柳叶的细长吹箭,带着死亡的寒芒,擦着他的鼻尖疾射而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后面的船舱板壁,箭尾兀自急颤不止!
“水下!”李璃雪厉声示警,惊鸿剑瞬间出鞘,带起一泓清冷的寒光,闪电般刺向船侧浑浊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