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会稽山,草木深秀,绿意如潮。
山风自幽谷深处卷来,裹着新竹的清气与草木微腥,拂过兰亭的翘角飞檐,檐下铜铃叮当,清越之声在寂静的山林间荡开涟漪。
兰亭依山而建,引山涧活水凿渠环绕,水流潺潺,浮载着羽觞顺流而下,正是曲水流觞的雅致格局。亭中青石铺地,光可鉴人,四围立柱斑驳,刻满历代文人墨客的题咏。今日诗会,石憨与李璃雪一行,便在此处。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李璃雪指尖轻轻抚过一块古碑上的刻痕,声音清泠如溪水击石,带着一种悠远的追思,“王右军当年挥毫泼墨,写尽此间山水清音与人生况味。今日我等在此,只盼莫要辜负了这片灵秀之地。”她今日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天水碧的轻纱半臂,乌发松松绾就,斜插一支点翠步摇,褪去几分公主的华贵,多了几分江南仕女的温婉。
然而,那眼底深处沉淀的警惕与威仪,却如同潜藏于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未曾有片刻松懈。
石憨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短褐,腰束布带,那根伴他出生入死、如今遍布裂痕与暗红血渍的青冈木长棍,斜斜倚在亭柱旁。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亭中每一个角落,掠过那些谈笑风生的文人雅士,最终落在那潺潺流动的曲水之上。羽觞随波逐流,在清澈的水中打着旋儿,偶尔轻触渠壁,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这声音本应清雅,听在他耳中,却隐隐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不安的网。
“殿下,”石憨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目光依旧锁定着水渠,“这水声……底下似乎有东西。” 他微微侧身,靠近李璃雪,只有她能清晰听到,“水流过几处转折,那空音格外沉滞,非是实心山石该有的回响。”
李璃雪眸色微凝,脸上依旧挂着浅淡得体的笑意,与旁边一位老儒生颔首致意,唇瓣却几不可察地微动:“世子蛰伏数日,定有后手。这兰亭诗会,人多眼杂,正是浑水摸鱼的好地方。如兰,留意亭外竹林动静。”
侍立在她身侧的如兰一身利落的藕荷色劲装,闻言不动声色地点头,身形微侧,已将亭外那片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的茂密竹林纳入视野。她的拳无声地紧握了一下。
诗会渐入佳境,酒意微醺,唱和之声不绝于耳。
羽觞又一次被水流推至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前。老者抚须含笑,正要吟诵新作,异变陡生!
“嗖!嗖嗖嗖——!”
刺耳的机括弹射声撕裂了风雅的空气!
清澈的流觞曲水渠底,竟瞬间翻出数十个黝黑的孔洞!
一支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地狱中钻出的毒蛇,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自下而上,攒射而出!目标并非特定之人,而是覆盖了整个兰亭核心区域!
“有埋伏!”“保护殿下!”惊呼与惨叫声瞬间炸开!方才还沉浸在诗酒风流中的文士们,此刻骇得魂飞魄散,有人呆若木鸡,有人抱头鼠窜,场面一片混乱!
“低头!”石憨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他足尖猛地一点亭柱,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目标正是那放置着笔墨砚台的石案!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抓向兵器,而是直取案上那方浓稠如漆的松烟墨块!
就在他身形掠出的刹那,数支毒弩已带着死亡的气息,尖啸着射向他原先所立之处以及李璃雪所在的位置!
“公主小心!”如兰反应快如疾风,一个旋身,双臂如铁钳般猛地揽住李璃雪的腰肢,带着她向旁边一块厚重的石碑后扑去。
冰冷的弩箭擦着李璃雪的鬓角飞过,带起的劲风刺得她脸颊生疼,几缕青丝应声而断,飘落尘埃。
弩箭“夺夺夺”地狠狠钉入她们身后的木柱,箭尾剧颤,幽蓝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石憨对身后的危机恍若未觉,他全部的意志都凝聚于手中的墨块与身前的石案。
身形落地的瞬间,他低吼一声,腰马合一,力贯右臂,握着墨块的手狠狠砸向石案中心!
“砰!”
墨块应声碎裂!漆黑的、粘稠的墨汁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猛地喷溅开来。
石憨的左臂在同时横扫而出,五指如钩,牢牢抓住了那根倚在柱旁的青冈木长棍!
棍入手,沉甸甸的熟悉感瞬间涌遍全身。他双目精光爆射,手腕猛地一抖一绞!
长棍并非刺出,而是化作一支巨大无比的笔,棍尖精准无比地蘸入那汪刚刚泼洒开、在石案上肆意流淌的浓墨之中!
“起!” 石憨舌绽春雷!
长棍饱蘸浓墨,被他以开山裂石般的巨力悍然提起!墨汁顺着棍身淋漓流淌,竟未有一滴滑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附其上。他身形如陀螺般原地急旋一周,棍随身走,带起一股呼啸的黑色旋风!
饱含劲力的墨滴如暴雨般向四面八方极速射去,精准地打在那些自水渠中不断射出的弩箭之上!
“噗!噗噗噗!”
墨滴虽小,蕴含的力道却沛然莫御!被击中的弩箭或被撞偏方向,歪斜着射入亭柱地面;或被硬生生击碎箭头,爆开一簇簇幽蓝的毒粉,又被后续墨滴裹挟着砸落水中。
霎时间,亭内仿佛下起了一场诡异的黑雨,墨汁与毒粉混合,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腥甜气味。
“破——!” 石憨的吼声贯穿全场,压过了所有的混乱与惊叫。他旋身之势达到巅峰,长棍携着千钧之力,棍尖饱蘸着最后也是最浓稠的一团墨汁,如同天外陨星,狠狠点向亭中最大、最平整、承载了无数文人梦想的那块青石地面!
棍尖触石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嗡——!”
一声低沉浑厚的震鸣以棍石相交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那声音如同古寺晨钟,带着涤荡邪祟的浩然之力,瞬间扫过整个兰亭!地面青石上,一个巨大的、狂放不羁的“破”字,被石憨以棍为笔,一气呵成!
墨迹深深沁入石纹,每一笔都如刀劈斧凿,边缘甚至因巨大的力量而崩裂出细微的蛛网纹!
随着这声“破”字震响,一股无形的、肉眼可见的气浪波纹般荡开!
那曲水渠中,正待再次发射弩箭的孔洞内,传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哒!咯嘣!”脆响!精巧的机关竹簧在这股沛然莫御的震荡之力下,竟被硬生生震碎、卡死!
刚刚探出头的弩箭无力地垂落下去,后续的发射戛然而止!
杀阵核心,被一棍点破!
亭中幸存的人们惊魂未定,看着那兀自散发着墨香与凛冽气息的“破”字,又看看持棍挺立、如战神般的石憨,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劫后余生的低泣。
“好!好一个‘破’字!” 方才险些被弩箭所伤的老儒生,此刻须发皆张,激动地排众而出。他年逾古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此刻却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直视石憨,“以武入书,以气破邪!壮士此棍此字,当浮一大白!老朽张彦远,今日得见,死而无憾!”他声音洪亮,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金石之气,在这血腥混乱的现场,竟撑起了一股不屈的文人风骨。
李璃雪在如兰的搀扶下从石碑后走出,脸色微白,但眼神已恢复锐利。她对着老儒生张彦远微微颔首致意,目光随即投向石案上那幅被混乱波及、沾染了点点墨迹和尘污的《兰亭序》摹本卷轴。
卷轴边缘,几点暗红分外刺眼——那是她方才被如兰扑倒时,掌心擦过碎石留下的血迹。
“世子狡诈,机关虽破,必有余孽。那密道入口,定在附近。”李璃雪的声音清冷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快步走到石案前,毫不犹豫地伸出那只尚在渗血的手掌,五指张开,狠狠按向那幅珍贵的《兰亭序》摹本!
“殿下!”张彦远失声惊呼,痛惜之情溢于言表。此等墨宝,岂容血污!
李璃雪恍若未闻。
她染血的掌心在素白的宣纸上用力一抹!鲜红温热的血液瞬间在古朴的字迹间晕染开来,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她沾着血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反而以指代笔,就着这刺目的红,在血污与墨痕之上,奋笔疾书!笔走龙蛇,铁画银钩,赫然是一篇慷慨激昂的《勤王帖》!
“逆贼窃国,神器蒙尘!山河泣血,黎庶倒悬!凡我志士,当执干戈,清君侧,靖 国难!……” 字字泣血,句句铿锵!那血书在古雅摹本上铺陈开来,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壮与决绝。
奇迹,在血与墨的交融中悄然发生。
当李璃雪最后一笔落下,那饱含热血与忠义意志的《勤王帖》字迹,竟仿佛拥有了生命。
宣纸上的血液并未凝固,反而开始沿着某种玄奥的轨迹缓缓流动、渗透。血丝如同活物般钻入《兰亭序》摹本的古旧纸纹深处,与数百年前留下的墨迹相互呼应、勾连。
渐渐地,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染血的宣纸上,竟缓缓浮现出淡淡的、由血线勾勒出的图案!
线条纵横交错,清晰地勾勒出兰亭后方的山体轮廓,以及一条蜿蜒深入山腹的路径!
路径尽头,一个清晰的标记指向山壁某处——正是王羲之衣冠冢的大致方位!
“这…这是…”张彦远激动得胡须颤抖,指着那血线地图,“神迹!此乃天意昭昭!天佑大唐啊!”
“是忠义之血引动了先贤留下的灵犀。”李璃雪收回手,掌心伤口仍在渗血,她却浑不在意,目光灼灼地盯着那血线地图,“密道入口,就在衣冠冢内!石憨,如兰!”
“明白!”石憨沉声应道,长棍一摆,目光如电射向亭后那片苍翠的山壁。
如兰早已拔剑在手,护在李璃雪身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惊魂未定的人群和幽深的竹林。
三人再无犹豫,留下张彦远等惊愕的文人,以及亭中狼藉的尸体和破碎的羽觞,循着血图指引,快速穿过兰亭后方幽静的回廊,直扑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的王羲之衣冠冢。
衣冠冢背靠山壁,形制古朴,前立石碑,上书“右军衣冠冢”。
冢前石供桌布满青苔,香炉倾倒,一派荒寂。
石憨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石碑基座、山壁藤蔓以及冢顶封土。他手中长棍忽地一探,棍尖如灵蛇般点向石碑底座一块颜色略深、似乎经常被摩擦的青石。
“嘎吱——”一声沉闷的摩擦声响起。随着那块青石被棍尖蕴含的巧劲向内顶入半寸,衣冠冢侧面紧贴山壁的地方,一块伪装得极好的山岩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陈腐气息的阴风,从洞内扑面吹出。
“入口在此!”石憨低喝,长棍横于身前,当先一步便要踏入。
“等等!”李璃雪突然出声阻止,她敏锐的目光落在洞口内侧边缘。那里,几缕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极其细微的透明丝线,在洞口打开带起的微风中,几不可察地轻轻飘荡了一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天光。若非她心细如发,又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牵机引!”李璃雪心头一凛,“是触发机关的消息引线!一旦贸然踏入触碰,恐怕整个入口乃至山腹都会崩塌!”
话音未落,洞内深处,一个阴鸷而充满恶毒快意的狂笑声骤然响起,在幽深的洞穴中激起层层叠叠的回音:
“哈哈哈!李璃雪!石憨!本世子这份大礼,尔等可还满意?好好享受这王右军的长眠之地吧!待尔等化为齑粉,本世子会亲自为你们在这衣冠冢旁立碑!黄泉路上,再续诗酒风流!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只听得洞内深处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咔嚓…轰隆隆…”的巨大机括启动声!紧接着,是整个山体的微微震颤!
细碎的石块和灰尘开始从洞口上方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