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鸭寮街。
“广生茶记”的二楼雅间里,依旧是那股子陈年的普洱茶香。
刘福坐在他那张专属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两个光滑的核桃。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身材微胖,脸上总是挂着三分笑意的中年男人。
正是油麻地警署B组的探长,陈统。人送外号“笑面虎”。
“福哥,事情都办妥了。”陈统的脸上虽然在笑,但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猪油仔那个头马'跛脚虎',连同他手下的十几个伙计,现在都蹲在拘留室里喝茶呢。”
“现场缴获的赌资,三万两千八百块,一分不少,全部入了库。”
“人证物证俱在,这次,那个跛脚虎,不脱层皮是出不来了。”
刘福听着汇报,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慢悠悠地问道:“雷洛那边,有什么反应?”
陈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能有什么反应?”
“我办事,全程都是按照规矩来的。”
“接到市民匿名举报,说有人聚众赌博,影响市容。我这个做探长的,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我带队过去,人家正在开档,抓了个现行,这案子,办得干干净净,谁也挑不出毛病。”
“雷洛就算知道了,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陈统笑呵呵地说道:“他总不能跑到总警司那里去告状,说我砸了他的人的场子吧?”
“他要是敢去,丢的可是他自己的脸。”
刘福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赞许。
“阿统,你这件事,办得不错。”
“分寸,拿捏得很好。”
他放下手里的核桃,端起茶杯。
“对付雷洛,不能急。”
“他现在就像一头浑身长满了刺的豪猪,你一拳打过去,伤不了他,反而会扎自己一手血。”
“我们要做的,就是拿一把小剪刀,一根一根地,把他身上的刺,给剪掉。”
刘福抿了口茶,继续说道:“他雷洛为什么威风?不就是因为他有钱,有人嘛。”
“他的钱,都是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地方来的。”
“赌场,妓院,烟馆,走私……”
“这些,就是他身上的刺。”
“我们现在,就要一根一根地,帮他'清理'干净。”
刘福的脸上,露出了老狐狸般的笑容。
“今天,我们动了他的一个赌档。”
“明天,我们就可以查一查他罩着的走私船。”
“后天,我们再去他小舅子开的妓院里,查一查卫生。”
“每一次,我们都不搞大,就搞一点点。”
“每一次,我们都师出有名,让他有火发不出。”
“我们就是要让他手底下的人知道,跟着他雷洛,已经不安全了。”
“让他那些财路,一条一条地,都断掉。”
“等他变成一只没钱没人的'跛脚虎',到时候,我们再想怎么收拾他,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陈统听得心悦诚服:“福哥高见!”
“我这就回去,让他们把雷洛在油麻地的所有场子,都给我盯死了!”
“保证让他天天都有'惊喜'!”
“不急。”刘福摆了摆手。“今天刚动了一下,要歇一歇。”
“给雷洛一点反应的时间。”
“也看看,陈山那边,是什么态度。”
提到陈山,陈统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福哥,我还是不明白。”
“那份能让雷洛万劫不复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自己用?”
“非要送给陈山那个后生仔?”
“万一他真的拿去跟雷洛做了交易,我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福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
“阿统啊,你看事情,还是只看表面。”
“那份东西,是炸弹,能炸死雷洛,但也能炸死我们自己。”
刘福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
“你想想,那些账本,那些照片,牵扯了多少人?”
“不光是雷洛,整个警队,从上到下,从华人到鬼佬,有几个是干净的?”
“真把这东西捅出去,那就是一场大地震。”
“到时候,港督府为了平息事端,只会把所有知情人都处理掉,来个死无对证。”
“雷洛固然要完蛋,但我们这些'功臣',你以为能有好下场?”
“鬼佬们,最恨的,就是不守规矩的自己人。”
陈统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现在才明白,自己手里的,究竟是个多么烫手的山芋。
“所以,这把刀,我们自己不能用。”刘福转过身,重新坐下。“只能借别人的手。”
“陈山,就是最好的人选。”
“他跟警队没有瓜葛,跟鬼佬也没有交情。他是个局外人。”
“由他把事情捅出来,最合适不过。”
“可他现在,根本没有动静啊!”陈统急了。“他不但不动,还反过来帮雷洛唱赞歌,把雷洛捧成了英雄。”
“我怕,他真的已经跟雷洛穿一条裤子了!”
“他不会的。”刘福的语气,异常笃定。“陈山那个人,我研究过。”
“他的野心,比雷洛更大。”
“他要的是整个九龙,甚至是整个香港的地下秩序。”
“他跟雷洛,天生就是敌人,绝无合作的可能。”
“他现在不动,只有两个原因。”
刘福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时机未到。他想等我们跟雷洛斗得更厉害一点,他好坐收渔利。”
“第二,他在试探我。”
“他想看看,我这个送刀的人,究竟有多少诚意,有多少实力。”
刘福的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所以,我们现在动雷洛的场子,既是剪他的羽翼,也是在做给陈山看。”
“我们要让他知道,我们有能力,也有决心,跟雷洛斗到底。”
“逼着他,做出选择。”
“要么,站到我们这边来,一起弄死雷洛。”
“要么,他就继续隔岸观火。”
“但他看得越久,我们和雷洛的争斗,就会让整个九龙的地下秩序,变得越混乱。”
“这,绝对不是他想看到的。”
“因为,他才是那个,最想建立新秩序的人。”
陈统听得目瞪口呆。福哥这是在下一盘大棋啊!
雷洛,陈山,甚至整个警队,都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
“福哥,我明白了。”
“我这就回去,等您的下一步指示。”
陈统走了。
刘福重新拿起那两个核桃,在手里缓缓转动。
“陈山啊陈山,你到底,会怎么选呢?”
他喃喃自语。
“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
与此同时,九龙城寨,染坊。
陈山听完了阿明关于油麻地赌档被扫的详细汇报。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白头福在一旁,却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山哥,刘福这老狐狸,出手了!”
“这一刀,砍得不重,但够恶心人的。”
“这是在逼我们表态啊!”
陈山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桌上那份,刚刚由梁文辉派人送来的报纸。
报纸的头版,用醒目的标题写着:
《警民合作创佳绩,九龙罪案率再创新低!》
下面,是一张巨大的照片。
照片上,雷洛正亲切地慰问一个被抢了钱包的市民,脸上带着关切的微笑。而他的身边,站着两个穿着城管队制服的队员,正在配合地做着笔录。
场面,要多和谐有多和谐。
陈山的手指,在那张照片上,轻轻敲了敲。
“福哥,你说,雷洛现在看到这份报纸,会是什么心情?”
白头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他怕是要气得吐血!”
“我们把他捧得越高,他就越下不来台。”
“刘福那边动他的场子,他连火都不敢发,还得憋着,继续扮演他的'英雄探长'!”
“没错。”陈山笑了。“刘福想看我们的态度,那我们就给他一个态度。”
他站起身。
“通知梁文辉,让他以委员会的名义,给油麻地警署,送一面锦旗过去。”
“就写,'雷霆出击,破案神速'。”
“再让报社的记者,跟过去,好好拍几张照片,明天继续上头条。”
白头福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
“山哥,你这……这是要干什么?”
“刘福刚打了雷洛一巴掌,我们反手就递上了一朵大红花?”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雷洛,我们站刘福那边吗?”
“谁说我们站刘福那边了?”陈山反问。“我们只是在表彰一个'尽忠职守'的警队而已。”
“扫平赌档,维护治安,这难道不是警察该做的吗?”
“我们送锦旗,合情合理。”
“至于这件案子,是谁办的,是谁的人扫了谁的场子,那是他们警队内部的事情,跟我们这些普通市民,有什么关系?”
陈山看着一脸懵逼的白头福,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刘福,想拉我下水,让我当他的棋子。”
“他以为,我陈山,是那么好摆布的吗?”
“他想看戏,我就偏不让他看。”
“我要把这潭水,搅得更混。”
“让所有人都看不清,我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要让刘福和雷洛,都去猜,去琢磨。”
“让他们,自己跟自己玩。”
陈山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城寨里,亮起的万家灯火。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我们不着急。”
“买好瓜子,看戏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