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端起面前那杯清水,喝了一口。
水是冷的。
“博士,你说秩序。”
“是谁的秩序?”
“一个以美元为中心的,稳定的世界经济秩序。”
基辛格回答得毫不犹豫。
“这个秩序,保证了战后几十年的繁荣。”
“也保证了美国的国家利益。”
“陈先生,你在挑战这个秩序。”
“SEC的调查,只是一个开始。”
基辛格的声音平缓,不带任何情绪。
“大卫·鲍伊是个好律师,他可以拖延时间。”
“但我们还有《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
他看着陈山的眼睛。
“一旦总统签署行政令,亚洲发展基金就会被列为‘威胁国家安全的实体’。”
“到那个时候,不需要法官,不需要庭审。”
“你们在全球的所有资产,都会被冻结。”
“这不是法律问题,是国家安全问题。”
基辛格拿起那支钢笔,在桌上点了点。
“日本的首相,可以顶住一次压力。”
“他顶不住第二次,第三次。”
“我们的军事基地就在那里。”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陈山脸上。
“现在,我给你一个方案。”
“第一,立即停止在所有敏感技术领域的收购。”
“第二,亚洲发展基金,必须接受美国财政部的监管,定期披露每一笔资金的流向。”
“第三,剥离你们已经收购的,仙童,库卡,德州仪器的全部核心技术专利。”
“博士。”
陈山开口了。
“布雷顿森林体系,在一九七一年,已经崩溃了。”
陈山看着基辛格的眼睛。
“美元,失去了黄金这个锚。”
“它现在,本质上只是一张由美国政府信用背书的绿色的纸。”
基辛格的表情没有变化。
“这张纸的信用,建立在全世界最强大的军事、经济和科技实力之上。”
“这种信用,比黄金更可靠。”
“是吗?”
陈山问。
“尼克松总统宣布关闭黄金兑换窗口后,美元在两年内,对西德马克贬值了百分之四十。”
“这就是你说的,可靠的信用?”
基辛格的眉毛,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陈山继续说。
“一个失去了锚的货币,就像一艘在大海上漂流的船。”
“它很庞大,很坚固,但它没有方向。”
“一阵风,就能让它偏航。”
“所以,你们需要为它,找到一个新的锚。”
基辛格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陈山,等他继续。
“一个比黄金更坚固,比黄金更无可替代的锚。”
陈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石油。”
这个词说出口的瞬间。
基辛格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缩了一下。
这是他坐下之后,脸上出现的第一个,不属于外交辞令的表情。
“全世界都需要石油。”
陈山的声音很平。
“工业需要,农业需要,运输需要,就连每个家庭的取暖,都需要。”
“这种需求,是刚性的。”
“很快一场可控的、局部的冲突,会在中东爆发。”
“一场新的石油危机,会让全世界都感受到没有石油的恐惧。”
陈山看着基辛格。
“在那之后,美国会和中东最大的产油国,达成一个协议。”
“沙特保证石油的稳定供应。”
“而美国,提供军事保护。”
“这个协议里,最关键的一条是。”
陈山停了下来。
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所有的石油交易,必须,也只能,用美元结算。”
陈山说完了。
他看着对面的那个美国人。
那个正在亲手设计这个宏大计划的美国人。
基辛格的身体,从靠背上,慢慢坐直。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问。
“陈先生,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一个商人。”
陈山说。
“一个读过一些历史书的商人。”
“当全世界所有国家,都必须储备美元,去购买他们赖以生存的石油时。”
陈山靠回椅背。
“美元,就成了新的黄金。”
“甚至,比黄金更有价值。”
“而您,博士,就是这个伟大计划的总设计师。”
基辛格沉默了很久。
他拿起自己的那杯水,喝了一口。
“陈先生的想象力,很丰富。”
“这只是基于事实的推演。”
陈山说。
“但这个计划,有一个漏洞。”
基辛格的动作停住了。
他把水杯放回桌面,身体再次前倾。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做出这个动作。
“什么漏洞?”
陈山说。
“当全世界都用美元购买石油后,其他欧佩克国家,手里会握有天文数字的美元现金。”
“这些钱,在金融市场上,被称为‘石油美元’。”
“它们是洪水。”
“它们会推高其他国家的实力,同时稀释美元的价值。”
“所以,这个计划必须是一个闭环。”
陈山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卖石油赚来的美元,必须有一个安全,高效的渠道,再流回到美国的金融体系。”
“去购买你们的国债,你们的股票,你们的资产。”
“让这笔钱,在你们的体系内循环。”
“这样,你们就等于用美金,换来了全世界的真实财富。”
基辛格看着他,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有审视,有警惕,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惊异。
陈山把自己的计划,摆在了他面前。
甚至指出了他正在思考,却还没完全解决的问题。
“博士,您需要一个听话的中东。”
“需要有人去说服那些戴着头巾的国王和王子们,让他们相信,把钱交给美国人打理,是全世界最安全的选择。”
基辛格终于开口。
“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还有华尔街的那些银行,都可以扮演这个角色。”
“他们不行。”
陈山摇头。
“世界银行和IMF,是官方机构,一举一动都在全世界的聚光灯下,不够灵活。”
“华尔街的银行,太贪婪,他们会把这些钱变成掠夺全世界的武器,而不是稳定美元的基石。”
“最重要的是。”
陈山看着基辛格的眼睛。
“沙特的那些王子们,不完全相信他们。”
“他们凭什么相信你?”基辛格问。
“因为,我是他们工业化的合作伙伴。”
陈山说。
“我帮他们建海水淡化厂,帮他们搞沙漠农业,帮他们把地下的石油,变成地面上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工业体系。”
“而华尔街给他们的,只是一串不断贬值的数字。”
陈山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亚洲发展基金会,可以成为石油美元回流的最佳渠道。”
“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子基金,专门用来投资美国的国债和优质资产。”
“我们可以用最符合你们利益的方式,来完成这个金融闭环。”
“博士,美国需要的,不是杀了我。”
“美国需要我,去帮你把这盘棋,下完。”
陈山看着那张纸。
上面写着仙童,库卡,德州仪器。
“这些东西,我可以交给你们指定的信托基金。”
“甚至,和记科技在香港建的那个研发中心,也可以由你们来派人监管。”
他抬起头,直视基辛格。
“我想要的,不是几项技术。”
“我要的,是成为这个新秩序的一部分。”
“亚洲发展基金,可以成为美元回流的官方通道。”
“我可以帮你们稳住中东,稳住油价,甚至稳住你们的国债。”
陈山说完,整个餐厅再次陷入沉默。
基辛格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窗外。
维多利亚港的灯火,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流动的光。
过了很久。
“陈先生。”
基辛格转回头。
“你的构想,很大胆。”
“这不只是构想。”陈山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基辛格面前。
照片上,是他和法赫德的合影。
背景,是利雅得的王宫。
基辛格看了一眼那张照片。
“博士,我不是美元秩序的挑战者。”
陈山的声音,清晰地在空旷的餐厅里响起。
“我也可以成为,你最意想不到的,最有力的建设者。”